王侯 王侯 第106章
作者:梁州
刚行到院外,便见到王桓是命人在正屋房檐之下设座,而他本人此时正身着一身水白单衣坐在座后,桌面摆有棋盘一副,远远能见棋盘上黑白已满。
就当谢宁正要上前时,一婢女正双手捧着一木盘从他面前走过,谢宁本无意理会,却见木盘上放着一碗汤药,便将婢女唤下,皱了皱眉,沉声问道:“这是先生的药?”
婢女连忙点点头,却又略有委屈地回道:“先生今日是从殿下出门后便一直坐在廊下,示意任何人不得前去打扰,奴婢是将药送去几次,可先生还是没有喝下,奴婢只好拿去热了,再送来...”
“给本王可以了,”谢宁听着婢女说话时,余光先瞟了王桓一眼,便从婢女手中取过木盘,不见婢女脸上一时意外,边往王桓处走去,边又沉声道,“你再去替本王备点清粥小菜,等下送来。”
婢女连连应是后便快步离开。
谢宁迎着王桓面前走着,刚一手捧着木盘,一手提起衣摆走上一级台阶,面前便忽然传来有人话声:“殿下您回来啦?来来来,快来给我看看这棋局,我这是想了整整一天了,都没想出个所以然...”
谢宁丝毫没有理会王桓,走到他身边将木盘放到桌面后,伸手便往王桓手上握了一下。
正当王桓不明所以地回头看向他时,谢宁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边往屋中走去,边冷声说:“把药给喝了。”
王桓眨了眨眼,回头目光追在谢宁背影后。
迷糊之中,很快又能瞧见谢宁的身影逐渐向自己靠近。
还未等他看到清楚,谢宁已经来到他面前,将一深色披风披在王桓身上,又埋怨道:“当着风口也不知道穿多一件么?”
谢宁说着,便往王桓身旁坐下,王桓双手扯着披风的领子往前凑了凑,谢宁已经将药送到他面前,又道:“赶紧趁热喝了。”
王桓却转头笑眯眯地看着谢宁,说道:“殿下喂我可好?”
谢宁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边沉声说着“你正经点”,边回头看向桌面棋局。
只是转头之际能见桌面角落放着一卷起的细小信条,信条上隐约能瞧见“柔化”“湟川”字眼。
他微微皱了皱眉,狐惑回头瞥了王桓一眼,见王桓正故作乖巧地捧着碗喝药,他也没有多问。
再看向棋局,是细看之后,才发现此棋局并非寻常,而眉心越皱越紧。
此棋局中黑白棋子错综复杂,虽双方布局,是杀机暗藏四处,但当中细看,才知各自漏洞百出,又有形势多半参杂。
白子浓墨于左道,却将致命点露在右侧。
而黑子本若全力以攻击白子致命处,是可釜底抽薪,却将实力两旁分散,以至右予威胁,却不致命,左留防守,却防守不足。
本局本双方皆可一举致胜,却始终在当中你我周旋焦灼。
王桓将碗中苦药一饮而尽后,本拧巴着脸要向谢宁求得安慰,但见谢宁正观棋局而入迷,便也不再玩笑,将碗轻轻放下后,擦了擦嘴角,便问道:“黑子,若要制胜,缺的是什么?”
谢宁目光仍留在棋盘上,沉思片刻,才道:“凝聚力。”
谢宁说完,顿了顿,缓缓抬头看向王桓,又沉声道:“正如如今朝廷,是缺凝聚。”
王桓微笑着点点头,边绕过谢宁从桌角处拿过信纸,边不紧不慢地说道:
“中原如今,是多事之秋,朝廷未稳,朝外却有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但就算如此,也并非无可救药,既已乱起,便是以乱制乱,破釜沉舟。”
王桓说着,顿了顿,才继续:“所谓外乱,如今观之,不出为二。”
“北边柔化,从来对中原的觊觎之心不减,就算他们如今内乱昭然,但仍然是实力雄厚,所以此地,不可取之,是可定之。”
“南边湟川,如空平静,平静,却暗流交错。谢定章此人,野心从来不输谢高钰,但又要比谢高钰更为聪明,他深谙可靠乃势而非人的道理。”
“当年朝廷首次削藩,谢定章是巧借东风,以吹江下星火,集众怒为势。谢定章如虎,如今是占领山头,是一强,而傲视群雄。”
“但是山中从来不乏凶悍之兽,二虎相争,是必有一败,只要以暴制暴,再以柔克刚,此局可解。”
“如此而观,外及中原,是四处已起硝烟,但再看棋局,全局皆乱如散沙。”
“柔化,南境,可比这棋盘上的白方,虽然来势汹汹,但并非无弱点可攻,如果能够做到集中精力,攻其弱处,是可弱制强,以少胜多,力挽狂澜。”
“但是此举,是志在集中,这样一来,便是黑子为何胜望在前,却始终缠绵无进。”
谢宁这时边接道:“如今于朝廷而言,真正之祸,非外敌,而内乱。但是乱可生机,以内乱而混淆外乱视听,诱其入局,再帐后焚仓。”
谢宁凝神细想,才继续说道:“当日我从宫中离开前,陛下是有问过我是否愿意留下...”
王桓闻言并无意外,反倒意味深长地转头看向谢宁,等他继续往下说。
谢宁只与王桓对视一眼,便又将目光移到棋局之上,从棋盅取出黑子一只,放到棋局内右翼,微微蹙眉,缓缓说道:
“我当日之所以拒绝,并非意气用事,而是知道,陛下对你我戒心未断,就算我有心辅助,但如果继续留与京中,不说不能尽我职责所能,更是惶恐有性命之忧...”
谢宁边说着,手上刚放下的黑子却又被他重新捻起,如此举棋不定过有许久,他才局促烦躁地将棋子丢回棋盅。
王桓是默不作声看着他如此动作,此时他笑了笑,将谢宁方才丢下的棋子重新捏起,将其放置于棋局之内一偏僻之处,慢慢说道:“此虑不假,但你我并非不回,而非此时回。”
谢宁沉着凝视着王桓落子处,片刻后是断有恍然大悟之意。
王桓见其如此神色,便浅然笑笑,又道:“虽说从前陈圳是狼子野心,朝廷之上的谋划,都是为了自己谋反做准备。但是你我不得不承认,过去这些年间,他对于陛下,的确有为师之导,对于朝廷,更加是能固之凝成。”
“但如今陈圳已去,陛下身边是无相辅之人,一众江中名家经此一事,是更加不敢再涉足朝廷。又陈圳从前操持集团崩塌,如今朝廷如散沙一盆,是群龙无首,虽有临风孟远庄二人得势,但是他们二人所谋,看似为朝局,实则为己利,若放其以论天下朝局,只道鼠目寸光,不可成事。”
王桓说道此处,谢宁便接着往下道:“尽管朝廷之上仍有何寺卿冯军师等人,却因此等良臣从前跟随你我,而如今是仍留陛下忌惮...”
王桓点点头,又用食指点了点方才放下的黑子,说道:“陛下纵然有心,愿你能留其身侧,以作商酌之人,但这些年经过了如此些变故,对你我疑心,只会有增无减。
“就算你我问心无愧,又有旁人羡妒,终究是难衡欲加之罪。尽管此时天下危亡,匹夫有责,是断不能袖手旁观,但于你我而言,为今可做,只能是远而观棋不语,近而太公钓鱼。”
“旁观者清,愿者上钩,又以虚制实,火中取栗。”谢宁稍有紧张地接着王桓话末道。
王桓点头笑了笑,又缓缓道:“此局之解,为“静待”二字,静之为不作声色,待之为蓄势待发。你我可待君诏,可远而置身其间,以不动声色而定居,若非身在棋局,终究你我皆为行棋者,行棋者,处远而可观全局,却若行棋者欠有效棋子,仍是纸上空谈。”
王桓回头瞧了谢宁一眼,只见他凝视着桌面信纸,若有所思,他便只是故作轻松地笑笑,边将棋盘上黑子捡出,边问道:“在想什么呢...”
怎料王桓话未说完,谢宁却忽然伸手,紧握住王桓伸出之手的手前臂。
王桓略有一惊,回头而望,却见谢宁正垂头皱眉沉思着。
王桓边将棋子卸回盅内,边不解地看向谢宁问道:“怎么了?”
谢宁此时才从袖中取出什么,但还未等他将手拿出,王桓却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回头看向棋盘,将棋盘上余下白子全扫入手心,边缓缓说道:“竹简上是否写有三字,李凤勤?”
谢宁手中动作顿时一停,他大有意外地盯着王桓,接着再将竹简从袖中取出后,垂头细看。
竹简一端啄有细孔,孔中牵有红绳。
竹简一面以小篆刻有三字。
李凤勤。
作者有话说:
(断句,真的,好难
第一百三十九章
◎百年李氏,涛涛江水育名士◎
七月十五, 怡都,多云,转晴。
何联在庆律寺中离开时已近黄昏, 今日多云而回程之路上只觉天白至亮。
何联虽素来不苟言笑,朝廷内外明里暗里, 也常以铁面判官以作称号。
铁面为面无表情如铜如铁,铁面为冷淡无情刚正不阿。
但今日何联脸上铁青, 是连狱卒也能察觉出其上司心事重重,再往细处回想, 何联今日便是屡屡从怀中取出一信, 翻读数次,却像仍不得丝毫头绪, 又是难看出是忧是怨, 只是烦躁郁闷。
何联因回程路上一直沉思, 至城门时天边早已暗沉,他往自己府上而去时,行到半路却停下脚步, 抬头仰望了才上的半月少顷, 忽然转身往离家反方向而去。
但他走到李凤勤门前时, 忽然又停下脚步, 他并非不知李凤勤从来简朴, 却没想其屋是简陋如斯。
李凤勤虽为江中李氏堂支之后,却因其父向来淡泊名利, 只愿此生为人师表,从不涉足官场仕途, 从而致生家清贫, 却乐在其中。
李凤勤其父一生是对功名利禄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中原内有称江中渎儒,便是如此之人。
他本无意李凤勤步入名利场,更是从小将李凤勤留于自己的书斋中。
本望其日后能继承自己衣钵,能将儒家百学传承,若非要言其宏愿,便是望有朝一日能够桃李满天下。
李凤勤从小在其身边润浸诗书经文,行为得体大方,谦逊有礼,虽年轻却才华过人,甚至是多少京中世家子弟与他相比,也是可见一斑。
两年前一日,李凤勤行于街上,方巧碰上二位同学为一事争执论理,李凤勤本无意掺和,却有当中一位将其拉去定要问出其意见。
李凤勤当时是无奈,只为脱身而随口一辩。
他是全然不知言者无心而听者有意,他的一番言论,是正好被在楼上无意细听的李匪樵全然听进,李匪樵当时心中是不由大觉诧异与惊喜。
李匪樵之后再随其归家,才知其原亦是江中李氏旁支,本是喜极望外,正想引荐李凤勤入仕为官,却得其父冰冷为其相拒,而李凤勤更是言明,自己无意如此道路。
但李匪樵心中是知,如此人才难得,而朝廷不久之后的换血后,更加是用人之际,所以李匪樵年过八旬,却仍是不辞劳苦多次亲自上门,对李凤勤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李匪樵详述国家危亡之际,是匹夫有责,熟读史记经文百卷,若只为知识传承,到头来仍是纸上谈兵。
书而读之非应之为枉,识而学之非用之为废,莽夫磨刀,为以身浴血保家护国,寒士知书,是应引经论据重振纲纪。仕途之上并非只得功名利禄,功名,是可为己谋殿前言劝之机,利禄,是可为庶解世间贫苦之会,所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世间万事万物乃双向,却择为其主。
李凤勤得李匪樵一番话后,是顿觉醍醐灌顶,更加感动于李匪樵惜才之举,是年过八旬仍多次亲自上门为劝,后来便欣然答应从此跟随李匪樵学习。
只是李凤勤还未能在朝廷之事上寻出心得,便忽逢朝中巨变。
李匪樵出事之际,其父为保护其全,是托尽关系才将他带回家中,虽家中仍是担惊受怕,但此时的李凤勤心中,是早已忘掉会受牵连的恐惧。
他心中只忧朝廷从此不振,从前多少忠臣苦苦建起的千里之堤,会因之溃于蚁穴。
便是之后陈圳集团瓦解,李凤勤本已跃跃欲试想重回朝廷,却其父经此一事更是不愿其再蹈汤火。
但那日宫中派人出来,恳请李凤勤再入中书省事务时,李凤勤是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
其父无奈,郁郁寡欢,李凤勤为减免争吵,而后便搬出家中,只是从来金银全孝顺父母,自己是尽身无分文,只能租入一破落小院。
而今晚李凤勤晚饭刚完,正准备翻卷再读,却忽闻敲门声,本疑惑自己京中并无多少好友,更难料会是何人如此入夜才来登门造访,开门之际却更是大有震惊。
李凤勤自问与朝中任何一人都是从无交集,更不用说何联此等冷酷之人。
朝堂之上二人皆属沉寂无声,李凤勤对何联印象,便是朝廷内外所言之“铁面判官”,此时见其忽然拜访,李凤勤一时是惊而失言,却何联仍是面无表情冷声先问:“可否入内一言?”
李凤勤才回过神来,是不敢怠慢地连忙招呼其入内,却何联抬脚跨过门槛处时,不忘回头谨慎而观四周,确定无人能见后,才快速闪入屋内。
入屋后何联才知屋内陈设极其简陋,甚至烛台灯昏,墙落瓦灰,偏屋甚至梁顶漏水,屋内笔墨皆是陈旧老化。
何联心中虽略有意外,却也从不表之面上,坐下后没有寒暄便直奔主题,李凤勤却是越往下听脸色越是凝重,至最后他甚至双手紧攥身前,眉间更是早已皱起。
“为什么寺卿会想到在下?”何联语罢许久,李凤勤才忽然颤声问道,“在下...在下不过中书省一小官,虽自问向来勤勉,却非陛下身边红人,如此一事,又事关重大,牵涉利害关系繁杂,在下虽明当中道理,亦愿能助绵力,却是怕不能起有作用,而枉费了寺卿的期望了...”
何联却略显不耐烦地打断问道:“你可知道,为何陈圳出事之后,陛下会第一时间来找你重入朝中?”
李凤勤怔了怔,茫然不知地看着何联。
何联才又冷声道:“你是江中李氏后人,虽李氏为官非独你一人,但你却是李司空一手栽培与提拔,且不说世人对李司空敬重,如此便是爱屋及乌,又有当时一事陛下对李司空仍有愧疚,你若一言,可胜旁人万千唇舌。所以你无需妄自菲薄,就算是无用功,却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天地良心,便应在所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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