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侯 王侯 第53章

作者:梁州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朝堂之上 正剧 古代架空

  陈圳陈翘父子早已在席,元生一进去,连忙颔首行礼道:“元生来迟,还望丞相不怪罪。”

  “无妨,”陈圳扬了扬眉,说道,“从东城至西城路途本就遥远,本也不应让你赶来的,只是如今城中鱼龙混杂,实在不好相见,倒是让你辛苦走一番了。”

  陈圳话音刚落,一旁的陈翘目光微冷地扫了元生一眼,眼神里尽是轻蔑,却又不敢多话。

  “丞相哪里的话,”元生始终垂头,又道,“这本就是元生的分内事,谈何辛苦。”

  “好,我果然没看错人,”陈圳脸色平淡地点点头,说道,“说吧,如此着急,是小王爷府上发生什么事了?”

  元生道:“昨夜小王爷与二公子大吵一架,小王爷摔门而去,元生亦隐约听到,小王爷提起,二公子只剩两年性命。”

  “哦?”陈圳原本正垂头提笔在纸上写字,元生此话一出,他手上顿时停下,只片刻,笔便又落在纸上,沉声道,“细细说来。”

  元生便把昨日晚上谢宁与王桓二人之间的争吵事无巨细地一一讲述,说完再是一番你我寒暄,元生便退了出去。

  看着房门关上,陈翘本迫不及待便要询问,却看着自己父亲始终垂头落墨,话到嘴边,还是吞回腹中。

  陈圳虽没看他一眼,却缓缓道:“我知你心中在想什么。”

  陈翘微微愕然抬头看向他父亲满是褶皱的侧脸。

  陈圳又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强者以柔克刚,弱者坚柔并济,智者大智若愚,利者恩威并施。”

  陈圳说道此处,顿了顿,反手将笔落在笔架上,侧头看向陈翘双眼,又道:“元生,弱,而坚韧,该如何?”

  “施之以威严,必先得其所敬,如此便是为何一定要他亲自远走上门,稳之以温情,如此便让他知其价值,如此一来,所谓坚柔并济。”陈翘若有所思地垂头而答。

  陈圳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丝欣慰,却转瞬即逝,他又拿起笔,便说道:“朝廷之上要得权,永远离不开断势,和攻心。”

  七月十八,日渐山头,淫雨不开,叶鬓漉漉,石末沾沾。

  斑驳城墙之上,谢文昕身穿便服,手执光身长剑,正和谢宁比试武艺。

  二人弹跳之间,身轻如梁上燕,刃利如雷中光。

  谢文昕从小到大便是最喜欢和谢宁比试武艺,尽管他深知谢宁刀剑之法必定在自己之上,但是谢宁从不会因为他为天子而故意落败,反而在招式之间不到尽处,让二人之间始终保持旗鼓相当。

  那时候王桓似有若无地与他说出这些话时,王桓说,此为奉君之道。

  站在一旁的璞绵手上抱着件墨绿金丝披风,正当他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清脆的利刃落地之声,他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便马上听到谢文昕一声惊呼:“皇兄!”

  璞绵心中一惊,不由多想便立刻跑上前。

  谢文昕这时候也“哐当”一声将自己手上长剑随意丢掷在地上,然后立刻上前,双手紧紧抬起谢宁右手。

  只见谢宁手腕处一道血口从掌末斜着向手前臂处延伸,鲜血涓涓不停地沿着手臂流下,然后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比起璞绵与谢文昕的紧张和着急,谢宁却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和沉稳。

  就是剑落肌肤的刹那眉间微有皱起,随后便立刻用另一只手从自己薄衫上撕下一条布带绑在伤口之上。

  谢文昕这时立刻焦心对着璞绵倒:“你还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太医来!”

  璞绵一听立刻转身便离去,谢宁此时已经将伤口草草包好,却忽然双手作揖颔首沉声道:“扰了陛下今日兴致,还望陛下恕罪,待两日后臣伤口愈合,定再来与陛下一尽切磋。”

  “皇兄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呐!”谢文昕看着谢宁如此模样便更是急了,他连忙将谢宁的双手按下,说道,“手腕之处乃命脉之所,皇兄竟能如此大意,要是有了什么三长两短的,你这是要朕如何是好!”

  “是陛下技艺日渐成熟,臣亦是甘拜下风,”谢宁话语间依然平和沉淡,微微颔首,又道,“陛下不必过分担心,习武之人伤伤碰碰乃是家常事...”

  可谢宁还未说完,谢文昕又略显埋怨道:“皇兄不必骗朕,朕自幼与你一同长大,你的心思,多少朕还是能看出来了。且不说今日同场竞技,你便是这几日早朝之上也是心不在焉的,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了吗?”

  谢宁顿了顿。

  城墙之上温风带着水汽阵阵吹在二人身上,谢宁身上玄色薄衫轻轻扬扬。

  半晌后,谢宁缓缓抬头,嘴角边上带起微笑,看着谢文昕双眼,淡声道:“烦劳陛下顾虑了,就是母亲身后之事还未完成,家中略有操劳休息不够而已,无妨...”

  “是不是王桓他出什么事了?”谢文昕忽然凝视着谢宁双眼,沉声问道。

  只是听到名上二字,谢宁便已经不由怔了怔。

  那晚争吵过后谢宁便回了军营,次日早上谢宁被告知王桓搬回自己府上时,他脸色骤然沉下,片刻之后忽然广袖一挥,猛地将桌上案卷一并扫落地上。

  之后几日他也再没回过自己府上,难得抽空便回淮南府看望谢蓁蓁还有谢辽一二。

  谢蓁蓁无论如何也是他亲姐姐,尽管谢宁已经尽力将自己表现得与平日无异,那日临走前,谢蓁蓁还是拉住谢宁手臂,担忧问道:“你是不是和他出什么事了?”

  那时候的谢宁心中纵是略有诧异,但却也只说无事,贺奉昌虽一届武夫,但也在谢辽身边数年,眼见功夫总不落下,这些日子里也小心谨慎不提起那人名字。

  而此时谢文昕无意一提,谢宁心中顿时如被石头狠狠砸重一般,只是片刻,他却立刻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闲人一个,在家中就是书棋酒旌,能有什么事?”

  谢文昕见其如此,心中亦是免不了一阵苦涩。

  其实有时候,于他初衷,确实只是想问候旧人。

  只是谢宁这般搪塞,他便也没有再过问,交代两句要多多保重身体,凡事不必逞强,若需帮忙断可与他细说。

  而这时候璞绵也再次匆匆跑到二人身边,谢文昕也没有再多作挽留,谢宁拾起红帱后,便随着璞绵一同离开了城墙边上。

  谢宁离开后,谢文昕走到城墙边上,双手攀在石墙边,遥遥望着怡都城上的水汽氤氲。

  就在这时,其后梯处缓缓走出一个老态龙钟的人。

  此人走到谢文昕身侧,颔首行礼后,谢文昕蓦地长叹一声,缓缓道:“丞相,朕总觉得自己是越发的糊涂了,到底是朕信不过他,还是他信不过朕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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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圳一番话后,便先行离去,只留下谢文昕一人站在城墙边上。

  水汽氤氲,谢文昕面无表情地遥遥远眺宫墙之外,却只能看到一片模糊混沌。

  陈圳方才说,谢宁与王桓经此一劫,是更知命里长短,如今同居一屋檐之下,更是百般珍重,之间其乐融融。

  谢文昕身上只穿着墨绿色单衣,头上及金冠,后半长发落在背后,一阵湿润的温风吹过,微微掠起发丝。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甬道里行走的宫人,人如棋小,行如蚁慢。

  他无由来地想起,从前他父王还在世的时候,有次将他带到这城墙之上的事情。

  只是那时候他还小,甚至还要谢逢将他抱起来托在臂上,他才能看到城墙之下的甬道。

  那时候谢逢笑着问他:“文昕,你低头,告诉父王,都看见什么?”

  谢文昕那时尚且年幼,天之大地之广,居高而更觉此间渺小。

  小时候不知天高地厚,更因自己的渺小而心生恐惧,他的两只小手掌心早已冒出冷汗,却又不敢在谢逢面前显示。

  双唇微动了半晌,才小声吞吐而道:“儿臣...儿臣只见到许许多多与我一样小的人,在甬道里走着...”

  谢文昕话音落下,四周却忽然寂静下来,甚至能听到天上沙鸥翅膀扇动的声音。

  半晌之后,谢逢才忽然仰头哈哈大笑,却没有称之一句对错,谢文昕看着他的脸,一时不明其意。

  但一直垂头站在二人身边,贴身伺候谢逢的李内侍,脸上原本带着的笑意却在顷刻间僵硬。

  他微微抬头觑了谢逢一眼,没有说话,眉心却早已皱起。

  一群寒鸦扑腾而过,谢逢这时菜伸出手指点了点谢文昕的脸,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边转头看向远处,边慈祥道:“天子居高位而为君,臣民若因君之幼长而度量礼法道义,此乃妄视纲常有违礼法,君王若因己之微豪而妄自菲薄,此乃心不足而力不及。”

  见谢文昕囫囵吞枣般的样子,谢逢也没有生怒,反而轻笑着摇摇头,只揉了揉谢文昕脑袋,说:“我们的文昕啊...还小啊,身子骨也还没撑得起这天下呢!为父也不得不认老啦,只盼我们的文昕可以快高长大,只是再长大一点,为父就抱不起我们的文昕咯!”

  “那到时候,换文昕来抱父王便是了!”谢文昕眼里是闪着亮光。

  “哈哈哈哈...”谢逢又是仰天两声大笑,才继续道:“好!那朕定要好好活着,等到朕的儿子可以抱起朕的那天。”

  谢逢话到此处,脸上的笑意却缓缓冷落下来,半晌后,他才回头看向谢文昕,又沉肃地说:“但是文昕啊,你一定要记住,你将来会是这宣朝的皇帝,无论你是居高处低,还是年长年幼,你都是他们的君,君之唯一,足下皆民臣。无论亲疏远近,无论男女老少,若有违背礼法,便是谋逆之重罪,是绝不可姑息的。”

  谢逢话语刚落,谢文昕便眨了眨眼,眼中是稚子求学般恳切地问道:“可是父王,为什么偏偏是我呢?为什么这天下千千万万的人,偏偏是我,生来便是这至高无上的天子,可是旁人生来却只是平民百姓呢?”

  那时候谢文昕说出话是童言无忌,但往往顺藤摸瓜之后根本就是一发不可收拾,所谓祸从口出,从来不是落罪于当事人之口,而是背后肆无忌惮。

  谢文昕那日此话说完,谢逢脸色阴沉地遥望着城墙之外的怡都城,却没有再说一句话。

  而那时候的谢文昕长得矮,并不能看到他父王如此表情。

  只是那日回宫后,谢逢忽然煞有介事地问李内侍:“这些日子里,文昕是不是一直都还在与小桓呆在一起?”

  时隔多年,谢文昕再看着城墙之下缓缓而行的宫人,却是依然如棋小,如蚁慢。

  只是他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如今的他是不是只要向前一步,这些人就会如蝼蚁般死在他的靴下。

  他现在,便是天子了。

  无论身子骨还撑不撑的起这龙袍,架不架得住这高冠,手上够不够力气拿起玉玺,他都已经是这一朝天子了。

  就在他想入非非的时候,一直候在墙脚的璞绵已经走到他身旁,轻轻地把一直挎在臂上的披风盖在谢文昕后背。

  “陛下方才出汗,如今又站在风口处,当心着凉了,”谢文昕这时候才回过神来,璞绵温声说道,“陛下,看这天也是快要要下雨了,不如先回去吧...”

  “璞绵,”谢文昕忽然自己伸手将带子拿在手里,沉声问道,“你知不知道,程哥哥当年为什么要家中自刎?”

  璞绵心中不由顿了顿,双手蓦地落下,却始终不敢抬头看向谢文昕。

  谢文昕也没有理会他,边往梯口而去,边低沉道:“郡主一直说程哥哥是王桓害死的,皇兄每一次,都会替他辩驳,可是你知道吗?程哥哥真的是王桓害死的,而且,那时候死的,应该是他,而不是程哥哥...”

  璞绵一直小心翼翼跟在谢文昕身后,二人旋转着走下了青石阶梯,他看着谢文昕的背影,始终没有说话。

  “他不仅仅害死了程哥哥,还害死了整个沅陵侯府,”谢文昕说到这里,忽然冷笑一声,“他们都以为当年谋逆的是沅陵侯,他费煞苦心终于替沅陵侯满门上下沉冤得雪,让天下人都以为他便是那个受尽委屈的人,连朕也要恢复了他门上光耀。可是这才是最讽刺的事情,自始至终有着谋逆之心的,不过就是那只一直假装残废的狗。”

  走到楼阶最后一级的时候,璞绵连忙轻轻地扶着谢文昕,谢文昕却蓦地停下了脚步,忽然回头看向璞绵,却没有说话。

  璞绵心中不由一顿,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是忘了什么了吗?”

  “璞绵,”谢文昕忽然偏了偏头,眨了眨眼问道,“你会一直对朕这么好吗?”

  璞绵这时连忙颔首道:“陛下对璞绵一直以来的恩泽,璞绵从未敢忘,此生只盼能服侍陛下身旁,亦不足矣报答陛下对璞绵的救命之恩...”

  “什么救命之恩,不过就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罢了,”谢文昕这时转身便往甬道上走去,双手负在身后,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缓缓又道,“都说咬人的狗不叫,也不知道哪一天,他把自己的主人也给咬了。可是那是朕的皇兄啊,朕身边唯一的亲人了...朕是真的不舍得...”

  天公不作美,至宫墙之内阴风瑟瑟,宫墙之外也免不了细雨迷迷。

  自那晚伴随着王桓阵阵咳嗽声流传街上,沅陵侯府后的那个冷落了数月的小宅子里又染起了炊烟。

  就连巷口那条黄狗也像数久未见自己的旧友一般,这几日里竟比平日里兴奋,有事没事便往破宅子门前走一圈,要是运气好,还能从碰上从门缝中扔出两三根骨头的好事。

  就如今日,原本一整天下来城中潮湿闷热,就叫人不爽,就连隔壁的母狗也不愿意搭理他。

  黄狗原本也闷闷不乐,在胡八街上走了几圈下来没寻得一丝便宜,伴着方露出来的一点晚霞光芒,垂头丧气地便回到了小巷子。

  却没想自己无意路过宅子门口,见到一位熟人在门口等待,门被从里打开之际,熟人刚进去,里头顺便又丢了两根还带着肉/丝的骨头出来。

  玉嫣前脚已经跨过了门槛,见着青樽把骨头扔出去时,不知不觉也跟着回头看了门外那黄狗一眼。

  “做你们家门口的狗真好,这门后丢出去的骨头还是带肉的,多少人都吃不上,倒是便宜了这黄狗了。”玉嫣讽刺地摇摇头,轻蔑地便笑着边往里走。

  青樽把门关上后便跟了上去,微微觑了玉嫣一眼,撇撇嘴喃喃道:“公子他这已经是好几天说没胃口吃不下东西了,这还不是二夫人今日亲自过来督促着他把汤喝了把肉吃了,才有那么两根骨头可以给出去...”

  刚到环廊之下,远远瞧着王桓一身红衣,拖着腮坐在青石凳上,看着桌面上一个木做的盘子正看得出神,玉嫣忽然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