撼庭秋 撼庭秋 第25章

作者:梨云未见 标签: 古代架空

  君臣相交确是门学问,若是太过谨小慎微,之间必生嫌隙,可若又是松散过头,怕是也会落得个目无尊主的罪名。

  或许是因着断续的梦魇无法安眠,禾苑今日的情绪颇有些急躁,方才并非是他有意,却将沈尘尘吓到跪地俯首。

  他长叹道:“坐下好好说,我知不是你,但你要同我讲清楚。”

  良久,沈尘尘还是不敢起身,似是有言,几度张嘴却又止住,禾苑又让小年给他重新沏了盏茶,道:“不必吓成这样,这么些日子,我是什么脾性你应该有个了解了,不至于如此。”

  话音落,沈尘尘俯首贴地而后又颤颤巍巍回到坐上,接过热茶后饮了一口,皱了皱眉头,又深吸一口气道:“殿下,其实那位小兄弟倒在我家门边,我早就瞥到了,他那时候,应当还有口气在,但我……”

  禾苑顷刻间便明了,沉默着听他继续道完那句话:“我没有喊人来救他……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是怎么想的,当我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咽了气,我缩在屋里好几日,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那位小伙计的眼睛还未完全闭上的时候,他选择了无动于衷。

  本想还问一句,但禾苑拢了拢衣袖,未道出口。一盏茶后,沈尘尘留下了登基大典的卷轴,便匆匆退了出去。

  小年在一旁翻看着那卷轴,做的是相当清晰有条理,连他这种小没头脑的都能看明白一二。

  禾苑睫羽垂着,望着地上的氍毹出神,小年连叫几声都没应。

  有人要陷害沈尘尘这事儿太过明显,但据沈尘尘方才的陈词,都过了好些天,线索大都被雪给抹了个干净,再想找出真凶怕是有些难。

  他攥着帕子沉思许久,今日的汤药到了跟前,小年低声道:“殿下,我觉得他还有话没说。”

  禾苑嗯了一声,接过碗拧着眉饮完,苦味瞬间在口中蔓延开,甚至有点发酸。

  念及之前喝药时,江意秋给他备的甜豆腐羹,这会儿苦得心里都酸得紧。

  “你有时间就去他家周围转转,或许能有什么发现,他这么畏手畏脚的,许是生怕得罪了人,才闷着不吭声。”

  “殿下这般照拂,他却还如此生疏。”小年嘟囔着,心里还有些不快。

  禾苑连带着吐出的气都有些发苦,怎的今日的药这么难喝,偏头问道:“今日熬药的时候是不是忘记放饴糖了?”

  “啊,是御医交代的,不可加饴糖,说是会影响药效。”

  小年拿过碗,看了看底下的药渣,反应过来今日似乎是禾苑第一次嫌药苦。他撇了撇嘴,转过身捏着碗递给了侍女。

  禾苑听着晃动的珠帘发出的清脆声响,同江意秋发间散落的珠玉一般,美的不是玉,是人。

  营帐里,江意秋正站在地图前,双手叉腰低垂着眼,忽然听见昭阳进来的脚步声。

  “主子,原以为你只给他一个千户的职位,他会不满。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这小子还有点意思。”

  江意秋目光没动,“怎么说?”

  “上次过招,他的刀法与我不相上下,可能是想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毕竟大家伙儿的都看着。所以才那么着急,被我抓住破绽。原以为他会计较,可照这几日下来,他一点儿没当回事啊。”

  齐轩作为合州州府齐海忠的嫡子,虽然不是兄弟里最大的,但身份却是最尊贵的。

  他几次三番央求齐海忠让他去做将军,领着合州的守备军赴往前线杀敌,奈何齐海忠不同意,先不说合州守备军的素质如何,就是要赴前线,那一般也轮不到合州,西北边有咸阳做盾,正西方有凉州精兵强将,完全用不上合州的这点兵力。

  齐轩听闻江意秋此行过合州,愣是在齐海忠寝屋里闹了好几宿才让他父亲同意把他送到江意秋军中。

  “是个可爱的小朋友。”江意秋手指戳在地图上,似是没在听。

  昭阳望着江意秋指腹的位置,见其在上边游走不定,迟疑道:“今晨收到霍渊的信,主子可是觉得洛阳有变?”

  “你还记得上次在绮罗杀的那批人吗?”

  昭阳看着江意秋甚是严肃的神情,道:“记得,当时皇城突然起了疫病,他们便出现了。”

  江意秋的手离开了桌面,抱在了胸前,沉声道:“李老狗若是想用调虎离山,在绮罗用些杂兵拖住我们,完完全全可以趁此机会绕过绮罗直逼皇城,可是他却没有。我们赶回去的路上连只苍蝇都没见着。”

  “想来应当是有人给他捎信,可是我至今想不通,绮罗那批人是怎么把信送出去的?”

  昭阳努力回想着那日的情形,江意秋劝降未果,对方先射出了箭,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混乱中也不太记得是不是有人放出了信鸽,可若是有,山头的弓箭手不可能没察觉。

  “是很奇怪,可霍渊说,洛阳最近百姓的风向有些变化,大家都在传李晏贞作为开国老将,仍心系百姓,亲领士兵除匪患,安抚民心。”

  昭阳扶着下巴,又继续道:“不管洛阳的盗匪是真是假,他都在那里抽不开身,别的不说,总该是要做做样子才行。”

  江意秋的头越想越大,抬手扶额,怎么都顺不明白。烦躁到骂出声来,昭阳在一旁未敢出声。

  不过他立马又似乎想到了个好主意,侧过脸来,示意昭阳把耳朵凑过去,悄声说了几句。

  昭阳神色大变,惊叹道:“啊?这怕是……”

  “嗯?”江意秋的目光扫过去,有些让人不寒而栗。

  “主子英明!”昭阳立马改了口,转身就着手去做。

  于是过了几日,洛阳百姓的谈及李晏贞的话头又有些不一样了,有的说他是因着落没才离开皇城,还有的人讲他剿匪时刀法都有些生疏,甚至更荒谬的都有。

  可不知怎的,总有人信。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便是如此,即便消息不是真的,只要一传十十传百的这么传下去,假的也能变成真的。

  高月€€同徐瑶瑶在孙玄烨安排的宅子里暂住,听见外面传的一些流言蜚语,颇为震惊。

  她们入城已有几日,洛阳州府孙玄烨很是恭敬客气,稽查账目也并未阻拦,反倒很是主动。

  “辛苦两位大人,冬日里这天寒地冻的,要不我差人将东西都送到宅子去,免得冻着二位了。”孙玄烨躬身抱手道。

  高月€€对这御史大夫一职还未适应,正不知如何作回,徐瑶瑶笑道:“咱们是为着太子殿下办差,哪里值得辛苦二字?况且孙大人安排的宅子离这儿也不远,就几步路的事,也就不必劳烦大人差人多跑一步了。”

  孙玄烨低头应着,不再劝阻。

  洛阳境内有一处风水宝地,名为起苍山,远离皇城,地势错综复杂,人迹罕至,里边坐落着一间茅屋,正有白烟升起。

  茅屋前坐着位花白头发的人,不戴冠,躺在竹椅上阖目养神,忽而听见有车轮碾过石子的声音。

  似是知道来人是谁,他勾了嘴角,没有动。

  靖王打帘下了马车,缓步靠近,他的脚步有些虚浮,福宁搀着他走得很吃力。

  “我的皇帝陛下,终于舍得来看我一眼了?”李晏贞的嗓子听起来有些沙哑,他渐渐睁开了些眼,却并未有起身的意思。

  中部的雪一向都没怎么下,这里的温度也并不低,靖王走两步都冒了些汗。

  李晏贞旁边还空着把竹椅,福宁搀着靖王小心坐下,良久,李晏贞才听见靖王开口道:“不在朝堂,不必这样称呼我。”

第36章 起苍

  “我还寻思着,你约莫是不来了。”李晏贞晃了晃竹椅,又阖上了眼。

  风迎面吹来,却没有寒意。

  福宁折腰为靖王将氅衣拢了拢,听到一声叹息,“你我相识这么多年,何必闹成这样?”

  李晏贞不想回答,但他知道自己早已不再是大靖守一方平安的顶梁柱,曾经多么辉煌荣耀的过往终究是南柯一梦,傲气的骨头早都被时间啃噬得残破不堪。

  原本他寻着这旧地,盖了这么间茅屋,重回当年模样,但靖王与他都早已不再是深情厚谊的好友。

  那边传来一声冷哼,李晏贞睁开眼瞥了过来,“什么叫我闹成这样?”

  “是谁逼我不得不那样做的?”李晏贞的眼底涌起一股怒气。

  福宁生怕自己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话,眼见着氛围紧张得很,忽而听见后边人喊道:“公公!这马车的车轱辘是不是压坏了?”

  他连声应着,侧过身告退。

  两个头发花白的人,相顾无言。

  “你非要把人一个个全部逼死你才甘心是吗?”李晏贞又是激动的一问,直起上半身,狠狠瞪着他。

  话音落,靖王垂了眼睫,许久,“你没有坐在这个位置,自然不懂,可我并没有要逼死谁,哪一次在朝堂,我没有偏袒过你?”

  “我不懂?你这是皇帝当久了,连自己做过的事,造过的孽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李晏贞皱巴的眉拧到了一块儿。

  靖王不想再跟他掰扯前尘往事,“别跟我提这些,你就说,要怎样,你才肯停止这场闹剧?”

  李晏贞似笑非笑着,“你以为到现在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单凭派人在宫里下毒这一件事,就能定个死罪,而靖王现在命不久矣,就算他还是在大臣们面前一意孤行,等靖王入了土,禾苑决计不会放过他。

  “有。”

  闻言,李晏贞大笑起来,声音在山谷间流转,“真是可笑啊,如今这是凭着往日的情谊,以身犯险来见我一面,为着曾经的薄情冷性还债?”

  “我这般待你你都还要保我一命,你让那位在黄泉地下怎么想?风水轮流转,好的给我,坏的都给了他?”李晏贞起身,似是厌倦了抬眼仰视那人的感觉。

  靖王抿嘴无言,只看着李晏贞继续发泄,像是积攒了多年的怨气,终于在今日爆发。

  “你知道你下的最荒唐的令是什么吗?”李晏贞忽然转身,哂笑着。

  靖王的眸中闪过一丝迟疑,李晏贞开始狂笑,怒吼:“放着那些家境好从小念私塾的才子你不要,要广招什么寒门学子?不就是因为皇后?”

  因着出身不好,家境贫寒,才被送去做了舞姬的皇后,靖王与之相好后发现她其实聪慧灵动,颇有才气。言谈之中,皇后无意间感叹了那些与她家世类同的少年,引起了他的共情。

  “那后来这股热潮也及时停掉了。”确实如李晏贞所言,大多数寒门学子是比不上有钱人家的,甚至因为靖王的这道谕旨,逼得有些有钱人家的子弟,故意去乡下投奔种田的亲戚,可锦衣玉食的人怎么能吃得起这个苦。

  任何事情推崇到极致,都是需要更大的代价来平息的,李晏贞的嫡幼子就在其中。

  当年靖王知晓后,为着安抚李晏贞,从他私库里给他划了一大笔银子,终归还是无济于事。

  “就为了能入仕,他瞒着他母亲离家出走去乡下,我从小捧着长大的孩子……你知道我回来时看到他满是伤痕的尸体,我心里有多痛吗?”李晏贞突然转身,一双隐忍而又略见浊泪的眼睛,红得可怖。

  靖王偏过了头,他不愿再直视那双眼睛,而李晏贞看着他的这一举动,哼笑一声,“不是你儿子你当然不知道有多痛。”

  “你知道我会过来,叙旧的话,等回了城中,咱们可以好好谈谈。”靖王还是坚持道。

  李晏贞负手背对着他,挥了挥手。

  山谷四面八方的士兵便围了上来,林中的鸟雀都逃得一干二净。

  福宁缩在守卫军后面浑身发抖,密密麻麻的人看的他头皮发麻。

  “回城再详谈?好啊。”李晏贞回首,眼里透着杀意,“我带你回城。”

  数以千计的冷刃映射到他身上的白光,甚是刺眼得很。

  “定要如此?”靖王沉声道,话毕又猛地咳嗽起来。

  “你一个将死之人,我也不妨告诉你,我这些个人呢,箭上淬了毒,你最好让你的手下都安分点,不然,只要稍微被割破点皮,也是能瞬间毙命的!”

  李晏贞抱着手,“何栀子的味道如何啊?”

  靖王嘴角已然见了血,“若是拿我去要挟阿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周遭被团团围住,他似乎成了笼中困兽,无措的眼神望了望李晏贞,可他背对着,望不到脸上的表情。

  “现下,你还觉得你有的选吗?”李晏贞缓缓转过身,走近,嘴角好像挂着一抹属于胜利者的微笑。

  “原本,我没指望你能来,但既然你这么蠢,以为凭着往日情谊,就能来劝我悬崖勒马?也不掂量掂量你自己的份量,不是玉玺都给了吗?还当自己是皇帝呢?”他的躯体逐渐遮住了后面的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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