撼庭秋 撼庭秋 第48章
作者:梨云未见
江意秋挑眉,深邃眼瞳中有些异样的波澜,瞧着李念慈垂低的脸又往上抬了抬,眨巴两下眼睛,便应声跟着走了。
给李念慈安排的院子离这里有些距离,途经禾苑的小花园,江意秋不由地放慢了些脚步。
寒风侵袭整间庭院,就连他出城前还曾可见枯黄的梧桐树叶,现下也早已化作了一地污泥。
梧桐梧桐,梧为吾,桐为彼,同长同老,同生同死。
池塘冰面上空荡荡,凝聚一片寒霜,凄恻如斯,冷得连江意秋都忍不住驻足喟叹:“是真的有些受不住了。”
他瞳孔中映着那树下的秋千花雕椅上,落了厚厚一层雪泥,与桃木之间更是生了一层冰霜。
“受不住了还能饮冰梅汤?”李念慈在旁边歪头抬了眼睫,瞅着江意秋这幅少有的长吁短叹的模样,也跟着唉声叹气:“我瞧乾圣王眼下又是乌青,话说您们这些贵人都是不用睡觉的吗?”
江意秋轻哼:“是啊,天天一口气吊着,不死就成。”
李念慈有些诧异,他侧仰着头瞥到江意秋似是失神的黝黑瞳孔,听见“死”这个字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竟然也有些感同身受。
他噗嗤笑出声来,江意秋却像是不为所动,一直盯着那秋千。
李念慈四下环顾一番,凑到那高大的身形旁边,吸了吸被吹红了的鼻子,轻声同他问道:“若是我也没法子了,乾圣王预备怎么救回殿下?”
江意秋心间一颤,恍若连半空中飞舞的雪花都有一瞬间的停滞,这对他来说是个毋庸置疑的问题。
年少如禾苑,可也如江意秋,他不过也只是个十八出头的小子。
“把董凡绑来。”
李念慈神情像是笃定一般,无奈道:“恕我直言,你奈何不了他。”
“你不是他最疼爱的徒弟吗?”江意秋这会儿目光才从那片白雪上边移开,侧脸放低了眼睫,眸中带了些寒冷,“看到自己的爱徒被困被折磨,他能坐得住?”
闻言,李念慈的身体甚至都有顷刻的微微战栗,“你调查我?”
“小大夫莫怪,这也是我作为一名准太子妃必须要尽心做好的事情之一,既然让你住了进来,那当然先得查一查你的底细,不过就是我那些手下太不得力,竟然只查到你有个名医师傅,其他的。”江意秋停顿了一下,将手覆在了李念慈肩膀,不轻不重拍了下,继续道:“那就看是你自己好好同本王交代,还是等我查了。”
“……没什么好交代的。”李念慈目不斜视,“乾圣王要查尽管查便是了。不过我以为当今被世人称颂的大将军本是坦坦荡荡正面亮刀的汉子,未曾想还会使这些有损阴德的招……”
江意秋咧开嘴角大笑两声,“多谢小大夫夸赞!不过……”
李念慈明显感觉到肩膀传来的痛楚,不禁皱了皱眉,进而看见江意秋一双泛起淡红色的眼睛。
“以小大夫悬壶济世的菩萨心肠,咱们之间当是不会走到那一步。”江意秋面上带着笑,声音中却充斥着肃杀的狠厉。
“你说是吧?”
第65章 折腰
李念慈被那眼神灼烧,虽面上平静无波澜,但掌心已是湿润一片,他喉间快速滑动两下,扯开嘴角颤颤道:“只要乾圣王答应我的后续诊金也能悉数到账,一切好说,好说。”
他顿了顿,偷觑一眼旁边被江意秋另一只大掌捏得已经裂开一道口子的木雕扶手,手背上青筋微微爆起,李念慈不禁咽了口口水。
“那什么……我近日都留意了殿下的饮食起居,外人想下手……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李念慈有些发怵,声音越说越小,他思忖着江意秋肯定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不然那木雕为何碎裂一地。
两人到了李念慈院内,里边被收拾得规整干净,跨过门槛江意秋就闻到了一阵药香。
屋内也是点着熏香,他闻着这味儿似是有些熟悉,侧身凑进了些,积了满盘的香灰似乎还未来得及倒掉,江意秋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小大夫在这里休息不好?还需要熏香安神?”
李念慈唤着让人上茶,把门掩上了。
“那倒不是,只是在以前住的屋里待久了,忽然换了新地方,有些不习惯。想着能点些以前惯用的香,或许会好一些。”
他弯腰将随意摆在木椅上边的书卷抱起来,这才有了一处可以坐的地方。
江意秋四下环视,连连发出啧啧的感叹,他不是没有见过如此浩瀚如烟的书海,只是与禾苑井井有条错落有致的桃木书架相比,李念慈的书大多都胡乱散在地板上、桌案上、木椅上,甚至悬梁上也挂着一卷看上去雅致非常的字画。
李念慈好容易才腾出个可容纳两人坐的地方,以及一个勉强能放两杯茶水的桌案,摆手示意江意秋过去。
“真是有劳。”江意秋的语言轻佻,甚是有些嘲讽。
李念慈像是一点都不觉得羞愧难当,拱手眯了眯眼睛笑道:“委屈乾圣王了,是有些乱,没来得及收拾,还请您多担待哈。”
江意秋脚都没处落,走过去跟蹦过去没两样,内心闪过一万次想要直接踩在上边儿的念头,但禾苑一向都同他说这些都是弥足珍贵的财宝,便强行将这大为不妥的念头摁了回去,还是照空的地方踩。
“你这些书里边,有没有一些民间传说之类的……惊悚有趣的话本子?”江意秋向后靠在椅背上摊着,双手搭在两边,模样看上去有些惬意。
“这个倒是没有,不过也不排除您能在这屋里翻出来个一本,毕竟太多了我也忘了有没有了……不过您爱看这个?”
江意秋摇头。
李念慈半眯着眼,听见外边送茶的下人在敲门,他敛首,慢步走过去,江意秋这才注意到这小子把鞋脱了……心里有些膈应。
李念慈回来,脸上挂着笑,江意秋只觉得那笑意天真单纯,与此人的来历完全相反。
他接过茶,言说不渴,搁在手边没有喝。
李念慈轻声一笑,“是吗?”
他捏着茶柄,拨开茶盖撇了撇茶沫,抿了好几口,似是渴极了。
江意秋盯着李念慈,一举一动毫无异常,只是那鬓角渗出来的微微细汗骗不了人。
“你怎的如此怕我?”江意秋撑着半边脸,端详着他,有些打趣的意味。
“与大名鼎鼎的皇城小霸王喝茶,谁知道我能不能站着走出这个房门?”李念慈还记着方才骤然就遭受了无妄之灾的木雕花扶手。
话毕,就听见江意秋嗤的一下,朗声笑道:“这绰号都快被叫烂了,他们也不知道给本王换个新鲜的。”
“新鲜的也用不上了,以后见您,统统拜称‘太子妃’足矣,不是吗?”李念慈抿嘴,眼睛仍旧是笑得半眯着。
江意秋甚是大悦,“那必然。”
他望向李念慈的黑眸中凌波微起,禾苑的毒目前唯有靠他才得解。
“我这人呢,胸无大志,毫无抱负,唯有一点:爱财如命,如命爱财。”李念慈也往后挪了挪,倒在椅背上。
“看出来了。”江意秋嘴唇半张,吐出不浓不淡的一句,也端起了杯盏,浅浅饮了一口,觉着有些淡。
“您先前只支付了我答应来看诊的一万两,加上之后调养殿下身体这事,我们是说好了一月一千两白银,但是现在又有这么难解的毒,那这个价格我太亏了啊。”
合计着这人还是筹码给少了!江意秋心里默默愤懑道:“见过爱财的,没见过哪个大夫这么爱财的!”
他扶着额,哼笑出声,冷言道:“无论多少,本王都照样给得起!”
李念慈说到底也只是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在江意秋面前估计经不起他一脚,这蕴藏着十足怒气的几个字,加上搁在桌沿边半捏成拳的手咔咔作响,愣是一下就把他准备继续要价的气势给轰翻到了地底下。
“€€!但是有钱没命花也不成啊!”李念慈朝他嬉皮笑脸一番,又扬起头望横梁。
江意秋哑口无声,紧拧着的浓眉顿时松了许多,只冷眼瞧着他。
“我这院内院外,都是您府上的忠仆,谁会听我的啊?”
李念慈转动脖颈,朝江意秋眨巴两下眼睛,“我才疏学浅,万一真没法了,这些人里无论哪个都能把我给结了。”
“只要你不耍花样,本王保准你不会缺胳膊少腿儿。”江意秋瞥了他一眼。
“得。”李念慈嘴角朝下撇了撇,手垂下来,头别到一边去,不敢再看江意秋。
他心里琢磨几番,旁边坐着的可是千金一诺的乾圣王,况且几次交涉下来,这人除了比常人高了点、壮了点、帅了点、多金了点、能打了点……应当是可信之人。
李念慈搭着下巴深思了会儿,又讪讪道:“那……成吧。”
“你以前的那两个药童,本王已经派人去接了。”江意秋摇动着手腕,似是不经意间吐露着。
听罢,李念慈欣喜若狂,转回头来大睁着眼睛,问:“真的啊?”
江意秋挑眉不言,只用手在桌案上敲了敲,“那方才,是准备同本王说何事?”两人这下才将话头转回了要事上边。
李念慈一听自己的两个小跟班也要来皇城了,心情似乎大好,那两颗眼珠子左转转右瞧瞧,跟着又压低了些嗓音,小声道:“近日我观殿下的脉象只是有些涣散不稳、浮而无根,元气受损而已,想必是暂时无碍了。”
江意秋微微松了口气,但“暂时”二字仍压在他胸口。
话毕,李念慈身子倾斜过去,他圆溜溜的眼睛直望着江意秋,声音比方才更小一些。
“记得上一次去给看诊的时候,殿下的脉象就有些奇怪,但那天不知道为什么,他故意支开了您。”
江意秋倏地眉毛一拧,猛地想起来那夜里禾苑突然要他去帮他找那方不小心丢失的帕子。
“其实,我觉得应当早在那时候,殿下自己就已经察觉到了些什么,我当时并未多想,根据脉象我也主要是开了些祛寒的。”
想到这里,李念慈嘶的一声,挠了挠脸,紧皱着眉头用力回想。
江意秋看着李念慈的表情,也跟着提心吊胆起来,“是哪里不对吗?”
“好像是哪里……有些奇怪……”
李念慈嗫嚅着,忽然一下子两手一拍,“我想起来了!”
他猝然抬头,一脸严肃地望着江意秋:“那个脉象不对!从一开始就不对!”
江意秋倒吸一口气,滞在心口。
李念慈想起来他第一次被昭阳带进城给禾苑诊脉,那时候就有些屋漏脉的迹象,但观禾苑并无中毒的症状,便没在意。
“那毒或许是有人早就下了的,只是剂量不多,不然当时殿下早都该有些症状了。”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静得落针可闻,李念慈揉着太阳穴,紧闭着眼。
江意秋脑子里这会儿也一团乱麻,若是早都下了,还有可能是分了多次给禾苑用毒,那便就真如李念慈所说:有机会三番两次作案的,只可能是院内的人,还是身边的人。
沉默半晌,他又听李念慈道:“我当时也还怀疑,怎么皇城闹疫病那么严重的时候,殿下那般脆弱的身子居然还能躲过去?现在想来……”
“想来如何?”江意秋蓦地攥拳,语气里藏不住的焦急。
“如果不是殿下当时运气好的话,那就只能说明……”李念慈垂了垂眼眸,短短吸了口气,道:“殿下中的毒怕是比那疫病严重十倍不止。”
他说完便偷瞄了一眼江意秋的脸色,黑得可怖,没敢再望过去。
如果不是此刻刚好门外的侍女敲门来添茶,李念慈都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屋里沉重如斯的氛围。
他将暖壶接过手来,又将人遣走,刚转身就见江意秋骤然从木椅上边起身,挥手示意不必麻烦。
李念慈转而将壶放到一边,听见江意秋唤他过去。
他一个侧身就望见那张神色阴沉可怖万分的脸,耸了耸肩,给自己壮胆,紧张万分地凑了过去。
却见江意秋弯腰俯首,竟是对李念慈拱手一拜。
“哎这是干什么!”李念慈惊慌失措,受此大礼实是意料之外。
却必然是拧不过江意秋的力气,根本抬不起来那健硕无比的手臂。
“你能稳住那毒性,那就一定能治好他。”
李念慈只听江意秋的声音在控制不住地发抖,可他正想开口,又听垂首那人似是有些害怕的语气,颤抖着嗓音,“拜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