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鸣之书 回鸣之书 第33章

作者:dnax/野兔迪可 标签: 玄幻灵异

  九骨担心来到他身边。

  比琉卡出奇地平静。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佣兵提恩塞就死在他箭下,但那一次没这么近,也没这么血腥和惊险。九骨先去查看他被剑划开的喉咙,伤口没到致命的地步,毕竟神殿骑士的目的是活捉他,这也是比琉卡能侥幸取胜的原因——他不畏死,对手却不愿他死。

  九骨想扶起他,比琉卡却自己站起来,抹掉脸上让他发痒的血痕。在他身后,乌有者的尸体依旧维持着临死前的姿态,像溺水者试图抱住身旁的浮木似的曲张着手指,残缺的脸上很难看出死亡降临的痛苦,反而嘴角含笑,显得心满意足。

  比琉卡费了不少力气才从他的纠缠中挣脱。

  九骨看到死去的骑士仰躺着,锁甲洒满鲜血,右腿血肉模糊。致命伤是当胸一刀,匕首被绞在锁甲中难以拔出,九骨难以置信比琉卡这一刀能刺穿锁甲杀死对方。他用力拔刀,好不容易才拔出来,刀刃被甲胄磨出了几个细小的缺口。

  “我们走吧。”他说。

  “嗯。”

  往前走的一瞬间,比琉卡感到膝盖无力,差点又跌倒。

  九骨揽住他的肩膀。

  “我可以自己走。”比琉卡说,“等一下。”

  他转身去找丢失的武器。

  长剑落在乌有者身旁的草地里,弓箭在路边的树下,全都已经血迹斑斑。

  九骨发现他的腿也受了伤,但他根本没有察觉,反而到处寻找萤火。马儿听到他的呼唤小跑回来,灰檀木却因为刚才九骨骑着它同时和三个骑士搏斗而受了惊吓和一点小伤,因此九骨一下马,它就远远跑开不愿回来。

  比琉卡在死去的骑士身边找到一张画像,画的不是他,是九骨。

  九骨第一次在西多林荒村外救回比琉卡时没有掩饰自己的面容,被神殿骑士悬赏追捕是迟早的事,直到今天才有人拿着画像去告密领赏,已经算迟了很久。

  九骨丝毫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更关心比琉卡那一道差点割喉的伤口。每一次的意外遭遇过后,他们都不得不带着一身伤奔向下一个藏身处。他骑上马背,不时听到比琉卡在身后强忍的咳嗽声,虽然已经做了一番简单包扎,但这样的伤势不是草草了事就能治好。

  得赶快找个安全的地方让他休息。

  九骨偏离道路往无人的小径走,夜幕降临时,四周已全是高耸入云的参天大树。他找到一个被野兽弃置的山洞,不知道曾经是什么动物的巢穴,如今只剩苔藓和灰尘。

  比琉卡几乎是从马背上摔进九骨的怀抱,他的身体被一路疾驰带起的风吹冷,又因为伤痛发热,那种不惜一切杀死对手的意志随着血液流失消退得一干二净。九骨把他抱进山洞时,他软得像那条熊皮毯子。

  伤口边缘极其干净齐整,可以想象割开皮肤的剑有多锋利。

  九骨用水囊中干净的水洗去血渍。为了应对旅途中随时会发生的意外,他特地在上一个城镇的酒馆里买了一小瓶烈酒,店主承诺只要喝一口就会醉上一整天。现在这瓶能让人昏昏欲睡的酒被当做药水擦洗伤处。

  九骨想起自己和洛泽决斗时互相给对方添了很多伤口,其中最深的一道是纳珐请村中手指最灵巧的女孩卡迦弥缝的。比琉卡的伤还不到需要缝合的地步,九骨用手轻轻按住时,感到他的喉结因为干咳而滚动。

  ——是不是因为洛泽从头至尾都叫他“小朋友”的缘故,所以自己也不由自主地一直以为同行的是个尚未成年的孩子。九骨忍不住想,其实比琉卡已经是个青年,比他小一些,但绝不是需要时刻照看的孩子。

  ——难怪他一直急着想学射箭、学剑术,学这学那。

  九骨用绷带裹住伤口,回想每一次比琉卡向他提出这些要求时的神情和语调。

  难道他是因为好奇吗?

  九骨忽然发现,如果正视比琉卡是个成年男子,那么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请求都只是为了能担负起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责任而已。然而就像洛泽以“还是个孩子”不让比琉卡醉酒一样,九骨终于觉察到自己也正在以这样的理由拒绝他掌握那些会触及血腥和杀戮的技能。

  今天的意外并非意外,它曾经发生过,将来也会再次发生。这道差点致命的伤口不是由于比琉卡的不擅战斗造成,反而是因为九骨始终将他视为被保护者而令他失去了自保的能力。

  九骨包扎完伤口,发现比琉卡睁着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望着他。

  “你可以放心地睡一会儿。”九骨柔声说,“我守在这里,没有人能找到我们。”

  他拿出那条暖和的熊皮毯替比琉卡盖好,打算去洞外找个隐蔽处把马藏起来,谁知刚站起身就被拉住手掌。

  “不要走……”比琉卡的声音嘶哑而陌生,说的每一句话都会牵动伤口带来剧痛。他的眼中满含不舍与祈求,于是九骨回到他身旁,任由他紧握自己的手不放。

  “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说话,你的喉咙受伤了。”

  “对不起。”比琉卡不停地说:“我既不勇敢也不强大,不会射箭也不会用剑,都是因为我才让你也成了被悬赏的对象。让我在这里睡着吧,等我睡着你再离开,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一个人,还有灰檀木。”

  九骨静静地听着他叨念。他说着离别的话,手指却像铁钩一样牢牢紧扣不肯松开。

  “你在发烧。”九骨感到手掌中传来的滚烫热度,“睡吧,等醒来我们再谈这个话题,你睡着的时候我绝不离开。”

  比琉卡像叹息似地喘了口气,慢慢闭上眼睛。

  九骨知道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他们确实该好好谈谈,不是以成年人对孩子,也不是以保护者对受保护者。九骨将熊皮毯拉上来,盖住比琉卡的肩膀,就那样握着手守着他入睡。

  九骨记得自己中毒昏迷时,比琉卡也一直握着他的手守在床边,仿佛只要握住某个人的手,那人就永远不会因为任何原因离开,无论生死、伤痛、疾病,亦或爱与恨。

  他只是个普通人。

  九骨心想,但他们夺走了他的所有——养母、故土、平静的过去和未来的一切,现在还想像对待乌有者一样夺走他的其余感官,让他只为倾听虚无缥缈的神谕而存在。

  怎么能让他们得逞。

  九骨轻轻将那五指紧扣的手握在掌心。

  ……

  晦暗。

  比琉卡又梦见那个人。

  那个在漆黑的树林中独自砍树的人,长着一张骷髅似的脸,面目可憎、动作乏味。

  “你又来了。”伐木者说,“这一次是为什么?”

  比琉卡也不知道,只记得上一次是为了救九骨的命,这一次呢?

  来自暗泽的死神使者放下斧子,转过身来望着他。

  “你不能每次都来见我。”他说,“除非你愿意成为不朽之神的信徒,否则就离我远一点。”

  梦中,比琉卡觉得自己似乎得到了清醒时不曾有过的勇气,面对死神的使者,他目不斜视,坦然注视对方漆黑空洞的双眼。

  “你是不朽之神克留斯的第一个信徒,除了那位死神,你是唯一一个通晓死亡与毁灭之谜的人。”比琉卡说,“请你告诉我,究竟灾难降临的末世预言是不是真的?”

  骷髅沉默片刻,比琉卡听到他转身时骨骼摩擦碰撞的声音。即使在梦里,这声音也如此真实,仿佛他常常听到没有肌肉和皮肤的骷髅活动的时候发出的响动,一切都那么自然而合理。

  “我没有办法告诉你。”骷髅说,“这是远古先贤留下的遗言,是伟大的智者与神分享的秘密。他们有意将这些秘密传达给后世之人,现在只是需要一个愿意并且能够倾听话语的人。”

  “这个人是我?”

  “也许是你。”砍树的骷髅说,“也可能不是,但一定有个能够听到声音的人存在于世,不是你就是别人。”

  “为什么?难道这不是个无稽之谈吗?”比琉卡感到喉咙生疼,发出的声音也嘶哑起来,“我听不到,我什么也听不到。”

  “如果你不是那个人,你当然什么也听不到,但如果你是的话,终有一天你会听到那些伟大的智者留给你的遗言。”骷髅说,“这就是命运,你、我、万物、众神都在其中。”

  他用那双惨白的枯手握住斧柄,面对比琉卡说:“回去吧,不要再来,除非你坚决地走向死地,投入不朽之神的怀抱,否则就保持一颗铁之心,活到能听见远古遗言为止。等你明白了一切再做决定。”

  比琉卡感到自己离伐木者和枯树越来越远,只有声音还无比清晰地传来。

  他大声问:“那你呢?你是否明白了一切?”

  骷髅说:“没有,我所明白的只是真相的一部分,而一部分真相并不是真正的真相。”

第47章 止步的旅途

  高烧让他在梦中不住呻吟。

  九骨不敢离开半步,只要稍稍松手,他就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仿佛被梦魇攫住般痛苦不堪。

  不知过了多久,九骨被牢牢握住的手掌中有一根手指轻微地动了动。

  比琉卡似乎醒了,睁开双眼望着头顶的山壁。

  九骨用另一只手去摸他的额头,比琉卡毫无反应,仿佛只有眼睛回到了现实,其余感官还停留在梦中。九骨又呼唤他的名字,得到的只是沉重的呼吸。他的皮肤烫得可怕,让九骨觉得不能再这样任由他昏睡。可到底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一个没有被女神圣光笼罩、乌有者觉察不到,抑或很少有人见过悬赏的安全之地来安置比琉卡,让他静养呢?

  九骨从未有过这样的犹豫,连生火烧水、狩猎煮食都得加倍小心,以免被人发现。幸好那个乌有者死于比琉卡的剑下,骑士们暂时无法依靠他的指点追踪而来,但逃走的托姆会把消息带回去,然后再带着更多人来追捕他们。

  这无疑是个大麻烦。

  然而九骨非但没有因为麻烦缠身而退缩,相反,一种陌生的情感将他与眼前这个原本素不相识的年轻人联系在一起。

  比琉卡第二次清醒时,九骨把他扶起来,喂他吃了点用水泡开的肉干和麦饼。水囊一直被他放在怀里,水喝起来没那么冰凉。这一次,比琉卡的眼睛终于有了焦点,在黑暗中向他望去。

  意识到自己正被九骨搂在怀中,比琉卡不由自主地退缩,接着晕眩夺走了他试图抗拒的力量。

  “我……”

  “你的烧还没有退。”九骨说,“像我上次一样昏睡了好久。”

  “我的嗓子怎么了?”比琉卡问,他的声音像远处的闷雷一样低哑陌生,令他自己都大吃一惊。

  “可能是发烧和口渴的缘故,伤口也还没有复原。”

  “我们为什么停下?他们会追来的。”

  “暂时不会。”九骨安慰他,“这里很安全。”

  他不想让比琉卡想起自己不久前刚杀死一个乌有者,即使那次死亡有很大一部分是出于意外,但杀人总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更何况乌有者对他而言始终有些不同。

  乌有者就像他未来的写照,一旦被神殿骑士抓住送回幽地,他也很可能遭受同样对待。他们似乎被一条看不见的锁链连接着,被赶向残酷且难以逃避的命运之地。

  “你需要吃点热的东西。”九骨说,“我离开一下,很快回来。”

  比琉卡依旧不肯放开他,于是九骨就把自己的血泪之一放在他膝上。比琉卡感到这把血泪长刀的重量,飘忽于半空无处着落的心因此沉静下来。九骨松开他的手,比琉卡没有再强求他留下,而是轻轻抚摸血泪之一粗糙的皮革刀鞘,听着两颗石子的碰撞声。

  九骨没有走远,只在附近山林里寻找猎物,很快带回一只洗剥干净的野兔。他在山洞外的背风处生火,把煮好的兔肉汤端给比琉卡。

  “他们会发现。”比琉卡说,“我们最好立刻就走。”

  “别担心,灰檀木在附近,如果有人来,它会吓得大叫的。”九骨说,“先把汤喝完,你得好起来才能骑马赶路。”

  比琉卡听话地喝汤,喉咙还是疼,但对如影随形的危机来说,这点疼痛根本不算什么。想到梦中那个骷髅伐木者对他说的话,他更要好好活下去探寻真相。

  九骨看着他喝完一碗汤,又给他的碗里添了几块最嫩的兔肉,敦促他吃下去。

  “你可以继续睡,我就在你身边。”

  “我不想再睡了。”

  睡着会做梦,梦里有砍树的人,骷髅叫他不要再来,除非他自愿投入死神的怀抱。

  “接下去我们该怎么办?”比琉卡感觉头晕,高热让他的思绪变得混乱。

  “如果你不想睡,我们就来谈谈这个问题。”

  九骨把剩下的兔肉汤倒在比琉卡递回的碗里一口喝完,然后把木碗放在地上,说道:“我要暂时停下旅程,找一个暂住的地方。”

  “什么?”比琉卡的脑子昏昏沉沉,对听到耳中的话有些不解,“你的旅程不是和无名之主的契约吗?”

  “是的,无名之主将自己的血、泪和肋骨都给了我,而我要代替它走遍这片大地。”九骨说,“这是我曾以血立下的誓言,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而背弃。但是,在某个地方稍作停留并不算违背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