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鸣之书 回鸣之书 第42章

作者:dnax/野兔迪可 标签: 玄幻灵异

  “我不需要。”他冷漠地还给他,满心烦躁伴随着隆隆的雷声,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快去睡觉,明天一早我们还要继续赶路。”

  珠岛没有因为他的抗拒而失落,只是听话地抱着毯子睡去。

  塞洛斯却始终睡不着,因为闪电,因为雷声,因为一夜没有停歇的暴雨和狂风。总之,他觉得自己像个走错了方向的棋子,不知道该如何扳回胜局。

  第二天天亮时,暴雨减弱了,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塞洛斯不愿耽搁,让珠岛穿上斗篷拉起兜帽,遮挡迎面飘来的冰冷雨丝,自己则任由雨水打湿头发冒雨上路。

  他一言不发,马不停蹄只顾赶路,既没有吃东西也没有休息过片刻,直到黄昏时分下马,珠岛面色苍白一脸倦容。

  塞洛斯把食物和水分给他,今晚他们得在野外露宿。如果可以,塞洛斯甚至想连夜骑马奔驰,早一天把人送到石碑岛,就能早一天摆脱心中的不安和烦闷。可珠岛疲惫不堪的模样又让他犹豫,公爵让他护送有鸟一族,这个命令中自然也包括保证珠岛的安全,把护送对象累死无疑不能算是“难以预料的意外”。

  休息时,塞洛斯与珠岛保持着十分微妙的距离,为了防止珠岛再次故意让自己受伤流血,他不得不格外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可越关注,塞洛斯的心情就越动荡。离开多龙城之前,他只把珠岛当做物品,是弗雷奥公爵心爱的珍宠。然而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他渐渐了解鸟族。原来他不是鸟,他也和平常人一样吃东西,他会饿、会冷、会疲惫,也会害怕、会高兴,会用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感谢别人。他美丽耀眼、温和善良,和这个残酷的世界格格不入。

  这些塞洛斯从不会去思考的事犹如旋律一般在脑中回荡,化成一片宝石般鲜红的血海汹涌而来。有鸟一族的血是神之血。塞洛斯把手伸向自己的后背,虽然摸不到伤口,但也能扯动四周的肌肉造成疼痛。剧痛令他骤然安心。

  还有几天的路程就可以搭船前往石碑岛,多龙城主派遣的仆从和护卫会比他们更早抵达。那位公爵的远房表亲卡恩爵士应该也已经收到了要求他去多龙的信,到时候石碑岛就是个安全的孤岛监狱,不再有人能任意进出,任务也就完成了。

  第二天清晨,塞洛斯被一阵轻微的震动惊醒,知道那是从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他倒不怕是匪徒,山贼流寇不会这么光明正大地骑马在大路上奔驰,可是商旅又不会如此着急赶路。马蹄声整齐规律,显然都是训练有素的好马。塞洛斯把珠岛拉起来,发现他早已醒了,脸上流露着古怪的神色。

  塞洛斯无暇去猜测他的心思,骑马的人已经出现在路的尽头。

  一队黑衣骑士,骑着黑色骏马来到他们面前。

  是古都神殿的人,其中还有戴着面具的乌有者。

  要不是亲手射出的箭洞穿过一个乌有者的头颅,塞洛斯会以为他们是同一个人。那身漆黑的长袍和惨白一片的面具遮盖了所有的特征,让每一个乌有者看起来都别无二致。

  塞洛斯把珠岛掩在身后,只希望这个至今不明白自己是个麻烦的鸟族不要发出引人生疑的动静。骑士队飞奔而过,塞洛斯还来不及放松就已看到对方的速度慢慢放缓,队伍末尾的骑士已经调转马头向他走来。

  塞洛斯右手握住剑柄,随时都能拔剑。

  六个人,比上次在风语森林中的那支队伍少了几个。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次十个神殿骑士遭遇偷袭死了一个,剩下的把五十来个山贼杀得落荒而逃。这些人是真正的凶器,而非为了高唱圣歌聚在一起的仪仗队。

  他们要去哪里,又为什么停下。

  神殿骑士止步的一瞬间,塞洛斯已经不再思考这些问题,心中所想的只有如何把他们杀光,以及先杀哪一个对自己更有利。

  他把手伸向身后,推了珠岛一把。

  有个骑士背着弓箭。有弓箭手。塞洛斯心想,真麻烦,他讨厌弓箭手,虽然他自己也擅长射箭,但正因为如此才更明白战斗中被人瞄准的烦扰。必须先干掉那个人。

  他转向前方的弓手,迎面而来的人察觉到他的举动已经拔剑。塞洛斯视而不见,半途突然狂奔冲向目标。他的目光始终紧盯着某人的喉咙,拔剑、猛刺,对方虽有几分防备之心,但塞洛斯相信他绝没想到会有人一言不发就朝他的要害刺杀。

  剑尖传来命中的触感。塞洛斯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唯有剑是悉心呵护的对象。他的剑毫无阻碍地穿过弓手的喉咙,一击得手又毫不犹豫地抽回,没有回味杀戮带来的快意。两边的骑士已经举剑朝他猛砍,转瞬间就能把头颅砍得血肉模糊。塞洛斯双手握剑挡在头顶,没有硬扛,反而曲腿躬身往马腹下方躲去。尸体落在他面前,他冲出重围,立刻返身回来对准追赶的人小腿劈砍。骨头碎裂的声音伴随着马的惊叫,塞洛斯早已经在对付另一个人。

  队伍乱成一团。

  必须杀掉所有人,否则不但任务彻底失败,还会波及多龙城和弗雷奥公爵。不过塞洛斯很难说先动手杀人就是为了任务和忠诚,他对风险的判断从未有错,先动手还有机会干掉六个人,等待的结果只会落于下风。

  塞洛斯抢到一匹失去主人的黑马,翻上马背后猛踢一脚,冲刺着往一个黑衣骑士冲去,对方的剑挥来,他侧头躲过,留下一道划伤和一串血珠,骑士却被他的剑锋从喉咙划到耳根。

  还有两个,以及一个面具怪物。

  突然,他右手一震,疼得厉害。

  一支黑色的箭戳进他的手背。

  还有一个射箭的吗?

  塞洛斯回过头来搜索。

  他真的很讨厌弓箭手。

第59章 神之血

  黑羽箭来自另一个人。

  他在第一个倒下的骑士身旁。塞洛斯斩杀对手时没留意他伸手扶重伤同伴的举动并非出于照顾,而是取他握在手中的弓箭。

  很好。

  塞洛斯心想,他们是同一类人,只顾完成任务,不关心别人的死活。

  对这准确狠毒的一箭,塞洛斯由衷赞许,几乎和自己在风语森林中射出的致命一箭不相上下。他把剑换到另一只手上,左手虽然不及右手灵巧,但也不是毫无战斗力——射箭时,他用的就是左手拉弦。

  塞洛斯训练自己的左手,只为了应付现在这样右手受伤的情况。意外何时会发生,他无法预料,但如果发生了如何应对却可以事先设想。他的对手习惯从右侧进攻,始终在防备右方的剑光,塞洛斯催动马匹横冲直撞,与右前虎视眈眈的骑士擦肩而过,反而一剑击中左侧朝他围堵的人。

  他的马快了一步,对方的剑只到他背部,他的剑却已划过对手的眼角。

  塞洛斯手腕用力,剑身平扫而去,顿时鲜血长流,一颗眼珠随着长剑抛向半空。然而对手的剑终于还是砍伤了他的后背,塞洛斯不顾疼痛继续疾冲,剩下的骑士以为他想突出重围逃跑,可他又出人意料地调转马头回来冲杀。

  他们终于意识到他的目的是杀人,而且不止杀一个,要把他们全杀干净。

  重伤的人、轻伤的人、死去的人,鲜血浸染小路。

  塞洛斯的剑和最后一个对手撞击、弹开,不断重复,声音响彻四周。神殿骑士右手挥剑,在力量上略胜一筹,但塞洛斯的左手依然灵活,好几次都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致命进攻进而反击。

  神殿骑士的剑高高举起,朝塞洛斯猛砍下去,双剑交击,防守者的剑锋“当”一声折断了。塞洛斯侧头躲开,对方立刻准备再砍第二下把他送去死之国。塞洛斯忽然从马上朝他飞扑。两人一起滚下马背。塞洛斯紧紧勒住对方,几次翻滚后把手中的断剑戳进骑士的脖颈深处。

  站起来时,他气喘吁吁,已经许久没有如此拼命与人搏斗。五十个山贼杀了一个神殿骑士,他独自一人杀了六个,即是侥幸,又不全是。

  塞洛斯等自己喘息平稳后,捡起神殿骑士丢在地上的剑,转身向乌有者走去。

  这个怪物竟然没有逃走,是因为脱离了骑士队的护卫根本无处可去,还是他本身不惧死亡?

  塞洛斯向他看了一会儿,一把将他从马背上拖下来。乌有者既不抵抗也不挣扎,但塞洛斯还是察觉到他的恐惧。肉体最为诚实,他可以忍住不尖叫不求饶,但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栗和冰冷。这样也好,要是他哭泣求饶反而会让人很不耐烦。

  塞洛斯利落地一剑砍下他的脑袋,鲜血洒在草地上,和其他人的血混在一起——其中也有塞洛斯自己的血。

  他呼出一口气,看了一眼手中沾血的长剑。这把剑来自神殿骑士,剑柄漆黑,雕刻成黑羽翅膀的模样,握起来并不顺手,分量却刚好。

  塞洛斯擦干剑身的血,把它收为己用,然后转头去找珠岛。

  他以为这血腥一幕会让鸟族害怕,毕竟杀土匪山贼还可以说是自卫,杀这些骑士对他而言却是毫无来由的灭口。然而,他看到的却是珠岛对周遭一切血腥视若无睹,无动于衷凝视他的模样。

  塞洛斯与他对视——他也是个怪物吗?漆黑的旅行斗篷遮盖了他的四肢和脸庞,除了那对漂亮的绿眼睛之外,他站在尸堆血海中的样子宛若死神。

  有那么短短一瞬,塞洛斯似乎感到一阵悲伤。可这种感受太陌生,以至于他不太确定究竟是不是这么回事。

  悲伤。为什么?

  他的右手一阵疼痛,黑羽箭还戳在那里。他伸手去拔,反而又掀起撕心裂肺的剧痛。原来是箭头卡在两根掌骨之间的空隙。塞洛斯握住箭身用力往前一戳,直到箭头从手掌的另一边完全穿出,然后用剑砍断箭头,拔掉细长的箭身。

  “走吧。”他冷冰冰地命令。

  珠岛无言地爬上马背。

  他没有判断错。

  骑士队里有乌有者,乌有者是神之子民,有鸟一族则是远古遗族,同样拥有神之血的二者会有凡人无法听到的回鸣。弗雷奥公爵正是因为乌有者要进入多龙城才会让他把珠岛送走。

  他没有犹豫,这很好。

  塞洛斯心想,他不但做了正确的决定,而且不负所托把事情办得很漂亮。

  可为什么他的心里还是有些烦闷,这是以前完成任务后从未有过的情绪。他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遗漏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呢?

  突然,他受伤的右手被人轻轻握住。

  塞洛斯本能地想抵挡,却发现是珠岛骑马赶上来,捧住了他的手掌。

  拔出黑羽箭后的伤口恐怖而丑陋,一个巨大的血洞,血肉模糊,几乎已能看到骨头的模样。塞洛斯不是钢铁兵器,无论如何,受伤依然会让他感到疼痛。如果没有及时有效的治疗,这个血洞可能会让他的手不复从前的力量与灵巧,可他却连血都没有止住就开始踢马赶路。

  是这个血腥的地方让他恶心吗?

  他看过更恶心的战场,残肢断臂到处都是,开膛剖腹的死尸不计其数——他第一次知道一个瘦弱的孩子也能流出那么多内脏,甚至还好奇地分辨了一下那都是些什么器官,他看到微弱跳动着的心脏被狗啃噬。

  既然不是恶心,那是什么?

  塞洛斯的心头又涌起当初珠岛割破脖颈传出血之音的怪异感觉——无比温柔和美妙之中自有一种恐怖。这个外表美丽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怪物,为什么对血如此执拗,无论是别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塞洛斯忍不住想,珠岛从他的血中听到了什么吗?

  有的故事里说,有鸟一族靠血之音交流,因此不必开口说话。他们的血中有天籁之音,那么普通人呢?是否眼前这个最后的鸟族也听出了他血中的焦躁、不安和恐惧。

  塞洛斯抽回受伤的手,把珠岛推开,膝盖顶着马肚子催它快跑。

  他心乱如麻。

  珠岛默不作声地紧随其后。

  这副模样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会引人生疑,塞洛斯避开大路,在有溪流的树林中穿行。等到四周无人的溪边,他脱掉甲胄,把染血的衣服也一并脱下,用冰冷的溪水清洗伤口和血迹。

  水从箭伤的洞口流进肉里,流过骨头。塞洛斯清晰地感觉到每一滴水在他的血肉间流淌的寒意。他始终一言不发,用酒浇灌、用火封烧,让伤口不再流血。

  不管他做什么,珠岛始终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

  这让他不自在。

  夜幕降临时,有一刻,可能是非常短暂的一瞬间,塞洛斯想杀了他。

  他想杀掉这个美丽的怪物,这个从不开口说话,不知内心存着什么念头的怪物。

  就用这只受伤的右手。他不会逃跑,就算跑也跑不了多远。塞洛斯很容易就能追上他,不管割开喉咙、砍下脑袋还是洞穿心脏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会流血。

  他的血会响彻整片森林、整条河流的上下游、整个赤里领地和多龙城,甚至是整个兰斯洛大陆。

  会吗?

  也许整个大陆太广大了一点,但一个鸟族挥洒尽浑身的血时会是什么景象,沃土之上、穹顶之下萦绕着那种令人痴迷的乐声,从古至今有哪个昏庸又残忍的君主和贵族有做过这样的事吗?

  塞洛斯的右手放松下来,伤口还有焦味,一度让他想起烤肉的滋味。

  这只手无论握着什么都会感到疼痛和不适,握剑杀人更是负担。

  不过他隐隐察觉这只右手对珠岛的杀意。

  它不再属于他了,被黑羽箭射中的那一刻,或是被珠岛捧在双手中的时候开始,它就是另一种意志。相比之下,后背的伤显得如此愚笨无知。

  塞洛斯靠着树,用没受伤的左手揽剑。

  珠岛在对面的树下睡觉,染黑的短发散落在一侧,露出雪白的后颈。

  塞洛斯看了一会儿,闭起眼睛。

  他又听到了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