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13章
作者:西鹿丸
唯一能提供光源的月光,被不断消减光亮,直至坑底已经是一片幽暗天地,但星临的夜视力高出正常人类六倍——正如天冬所说,东南角处骨堆最高,白骨铺就的地面十分硌脚,星临每踏出一步,不知又踩碎了多少骨头,制造出多少尖刺骨碴。
一股浅淡的血腥从那骨堆处飘来。
随着距离的缩短,唐元白的头颅残留在骨堆上的血迹,终于明晰起来,星临的幽蓝视野中,唐元白的血迹像是澄黄色的蜂蜜,勾连洒落在白骨之间,几滴洒在成年男子的颅骨上,一丝攀附在女子的脊椎上,几行溅洒过白骨缝隙,落进泥土里。
星临的手指顺着唐元白的血液摸索着,突然顿住。有一滴血液,溅在一个幼女的头骨眼眶旁。
脑内的生命信息分析告诉他,这滴血不是唐元白的,而是属于另外一个人。
那滴陌生的血液顺着白骨滑下,像一行血泪,混杂着极其轻微的脂粉香气。
星临的指尖停留在幼女的眼眶旁,半晌才收回手,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自己指尖上那一抹血红,澄澈眸底有暗光流转。他视野中的分析结果停留在一行熟悉的字上——
——同样的放射性元素。
和天冬与云灼体内,完全相同的放射性元素。
这无疑昭示着,杀死唐元白的真凶,也拥有烈虹残留的特殊能力。
星临将手指靠近自己的鼻尖,轻嗅,这血液中掺杂的脂粉香气似曾相识。
第15章 画舫
他闭上眼睛,仔细回想此前发生过的所有事情——每年一度的荷月佳节,如镜河面上烛火流散,喧闹人群中卖灯稚子牵绊他的脚步,火树银花中云灼的笑意很浅……不是这个。他皱眉摇摇脑袋,想把那个可恶人类贸然给自己取名的画面甩脱出脑海。
再后来呢?
后来他的行动路线,是从市集西南方向的万聚坊,到东南方向的唐府,他回忆着两个场景和一段路途上的所见所闻。最后便是茶楼所在的江岸处,唐元白的无头尸浮上水面。
这味脂粉香气浅到人类的嗅觉无法发现,也浅到能在机器人的大脑中藏匿,星临在记忆场景中来回寻找,想要捉住那抹若有似无的香气。
机器人的记忆,并不像人类一样遵从遗忘曲线,他经历的所有,无论何时回溯起来,都永远清晰可见,足够他在无数次重现中,去探寻那些容易忽略的细节。
他耐心地将场景再倒着推演一遍——在他将指尖陷入那黏腻的血肉断面之前,惊慌的人群在他视线中耸动,在第一声尖叫出现之前,他在和偶遇的扶木交谈。
从茶楼窗框跃下之前,茶楼里说书人抚尺一响,口中绿豆糕软糯清甜,几粒糕点碎屑掉落在衣襟上,他刚想伸手拍落,远处江面上吹来一阵夜风,很熏然,帮他将衣襟上的碎屑吹落。
那阵风轻柔,抚过他的侧脸,轻卷他的发尾,后就不着痕迹地消散。
只留几丝温软的甜腻萦绕在鼻尖。
就是这个气味。
那时茶楼中的说书人抚尺刚落,开始向堂中茶客夸赞都城新来的画舫美人,他坐在二楼窗框上,远眺着江上装饰华丽的画舫,看着轻纱薄缦被江风轻拂而起,风捎着一股甜腻脂粉香,攀过茶楼窗框。
他得去那座画舫看看。
“如何?”天冬的声音从上头传来,飘进坑底,回荡着将星临拉出记忆。
星临单手抓起那幼女的头骨,找了处缓坡借力,左攀右跃地出了坟坑,再次出现在天冬身侧时,她抻着看向坑底的脖子还没收回来。
“确实是在这里,那堆骨头上还有血迹未干。”星临将那头骨托到天冬面前,那道蔓延至下颚的血泪在夜色中透出股愁悒,“我还在坑底发现了点别的‘痕迹’,想向姑娘讨教。”
天冬盯着那小小头骨的目光意味不明,语气温温平平,“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
“今夜江上的画舫,是属于城中谁家的?”星临问道。
天冬道:“今日过节,江上少说有十座画舫。”
星临道:“最大的那座。”
天冬略一回忆,“应当是忘尘楼的。”
“多谢,那我先走一步。”星临随手一抛,头骨在空中划出一道圆润的弧线落回坑底,硬物撞击声传来,在他的话语间轻响,天冬的面色瞬间变得有些不好看。
星临恍若没有察觉,状似无意地向背后瞟了一眼。
他只是不太明白,日沉阁要录取一个新员工要这么严格的吗?那一惊一乍的偃师对他敌意外现,天冬温和却依然对他防备,更不用提云灼。好在他生来就一直被提防,现在倒也习以为常。
“唐老板的脑袋就拜托了,”他转身,踩着翻开的泥土离开,“快要四更,天冬姑娘在这里也不要呆太久。”
说着说着,他已经走到假山旁,半回过头时的神情很是关怀。
“夜半怀缅,伤心又伤身,不太好。”
他笑得温柔,细看之下甚至有些绵软,与天冬的一贯笑容完全神似,弯起的眼睛中,映着天冬头顶的墨蓝夜空,夹杂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
天冬抱紧手中包袱,向前追上几步,“等等,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星临回过头正视前方,面无表情道:“当然。”
两人一同折过假山,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了寻沧王宫,不急不慢地向江边晃去。
四更天,江边人声寥落,祈福河灯多数已经飘远,有几盏出身未捷地搁浅在岸边石阶上,被浮动着的木制船身一挤压,就扁成一张蜡烛夹心的纸片。
一座画舫正静悄悄停靠在岸边。正冲着一座锦绣高楼。
这忘尘楼名字取得隽雅脱俗,实则是一处不折不扣的风月场所。
星临仰头看着那镂刻浮华的牌匾,心想着自己来到这寻沧旧都不过两日光景,逃出地牢,钻进坟坑,现在还要潜入青楼,别人呼呼大睡自己还能加班到凌晨,日沉阁如果是现代组织,优秀员工勋章一定非他莫属。
越想越亏,他决定先从容易的工作目标开始,他交代天冬找个地方藏好,天冬长得像个柔柔弱弱任人揉搓的病兔子,人也算得上是好说话,说藏就藏,熟练得不行。
他放心转过身,走向江边漂浮的华美画舫。踏上甲板,轻而易举地撬开船舱门上那把装饰精美、构造简单的横式锁具,再悄无声息地摸了进去。
这画舫有两层,里面烛火尽熄,一层如同厅堂,轩窗旁垂坠着的轻纱薄缦,隐隐散发着甜腻香气,桌案上还有今夜的残羹冷炙。
星临随手从桌上冰碗里摸出个红艳艳的果子,一边啃着,一边将这空无一人的画舫从头扫到尾。
他悠悠转到楼梯处,登上二楼,与一楼的宽敞不同,这层是五间富丽堂皇的雅间。
从第一间开始搜寻,当站到第三间雅间门前的时候,星临手上的果子只剩个核,他正苦恼扔到哪里——忽然听见一阵木板吱呀声,很轻微。
他咀嚼果肉的动作倏地停下。
那是甲板被轻踩的声音。
刚刚还在楼下,此刻,脚步声消失在一楼松软的地毯上,后又在楼梯处窸窣响起。
是天冬吗?
那脚步声随着距离的缩近,愈发清晰,马上就要转过楼梯拐角,人未至,一片轻罗衣角随着上楼的动作先入了星临的视野。
看清楚的一刹那,他极快地闪身,进入身后雅间,将门轻掩上的瞬间,那片衣角仍像是定格在他脑海中——
红色!
是谁?
容不得他多想,那脚步声上了楼梯后,竟径直冲着第三间雅间走来,转眼间已经抵达门外。
星临环顾整个房间,桌椅镂空,底部清晰可见,窗边柱旁的轻纱朦胧,藏在里面必然会被察觉,窗已上锁,时间已经不允许他再撬开一把锁来跳窗逃命。
还好一张卧榻临窗而设,他当机立断,躲入榻下——
“吱呀——”
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星临在榻下屏住呼吸。
不是因为这夜半出现在画舫的红衣人将至,而是因为,他躲的这张榻下,这狭窄的隐蔽处,充斥着对他来说极其剧烈的血腥气。
更不用提他手下的柔软地毯。完全是濡湿的,液体带着夜半的凉意沾上他的指腹。
是血。
渐近的脚步声中,星临将手指压入毯子,血液渗入他的指甲缝隙。
是唐元白的血。
但又不仅仅是他一人的。
这大片濡湿的痕迹,混杂着两个人的血液,一个是唐元白,另一个人,是幼女头骨上那滴血的所属者。
“嗒。嗒。嗒。”
脚步声的传播不再被木质阻隔,去掉那模糊的闷声,清晰得让人头皮发麻。
声音越来越近,直至一双鲜红的云丝绣鞋,陡然出现在他的视野,停在榻前。
星临缩在榻下,一动不动。
他呼吸轻浅,如同死物,任凭那混杂血迹渐渐濡湿自己的衣襟,血腥气裹挟住他,红绣鞋停留在离他面部不过一尺的距离,近到他能看红裙摆上细腻的布料纹理。
不会是折回来清理现场吧?
他揣测着,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鲜血浸染的榻下必定逃不过了,说不定就在下一秒,他就会和真凶来一场惊悚的四目相对。
然而,红衣人并没有如同星临所预料的一般搜寻清理榻下,而是转过身,步伐谨慎地向着窗户方向走去。
榻下视野局限,星临只能看到那裙摆随着这人的走动而轻曳,继而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咔哒。”
一声清脆声音传入星临耳中,在这空无一人的寂静画舫上,显得格外突兀。是红衣人打开了窗上的那把锁。
星临感到一阵带有湿气的凉意,从窗户的方向袭来,那人打开了窗,不知在做什么。
夜半江风狡黠,趁机涌入这血腥与暗香掺半的方寸天地,撩动红衣人裙摆上的红纱,又不寒凉地吹拂榻下无声的窥伺者。
星临维持着死物状态,仿佛他才是榻下的地毯,直至这阵江上风将他凉了个透,他仍岿然不动。
突然,眼前一阵红影闪过,纷飞缭乱到晃眼。惶急、骤然,与来时的谨慎试探完全不同,此刻的步伐如同逃命一般,仿佛有恶鬼在身后追逐扑食,只是眨眼的瞬间,就再次消失在星临局限的视野中。
红衣人离开了这里,连雅间的门都顾不得关,那红色裙角仓促地消失楼梯转角处,与此同时,星临如一抹阴影,从榻下悄然滑了出来。
他身后的窗户仍开着,被江风轻轻晃动着,发出吱呀声响,与窗外流水声附和。
他走到那扇窗户前,这是红衣人方才所站的位置。
这扇窗的窗框与菱格都是朱红色,他低下头,认真端详,突然看见在窗框边角处有一抹深色,那抹颜色极不起眼,几乎与朱红色窗框相融,他将指尖覆上去——是人类血液,还挺新鲜——渗入木质的,被江风吹干的,唐元白的。
这抹血迹呈擦拭状,带血肢体被拖拽、搬运时便会留下这种形态。
星临借着当下的姿势,将双手撑在窗框上,伸头向窗外看去——夜色徜徉,画舫船身下是映着星月的江河流水。
倒霉的唐老板。星临心里感叹一句。尸体很有可能就是在此处被投入江水中的。
他倏地转过头,形如鬼魅一般闪身出雅间,快速下楼。
希望那红衣人还没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