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14章
作者:西鹿丸
第16章 偃妪
下半夜的月光后继无力,只是潦草地涂抹在黛瓦飞檐的边边角角,唯独慷慨勾勒出一袭仓皇奔逃的红衣。
穿过废弃已久的房屋,钻入偏僻小巷,越走越窄,直至一堵被藤蔓爬满的石墙前,红衣人好像慌不择路地撞进一条死路。她站定,环顾四周,随后熟练地一侧身,倏地消失在石墙之前。
原来,那石墙和废弃房屋之间有一道狭窄缝隙,隐秘至极,仅供一人侧身穿过,若非对寻沧旧都地形街道熟悉异常,决计无处得知。
缝隙中,硬石与朱墙于两侧呈挤压之势,使人倍感窒息,胸腔中的气息像是沉滞到极限,下一秒,眼前豁然开朗——她脱离了那狭窄处,进入了一条蒙尘长街。
这里是世人避之不及的地方,是当年寻沧新王罔顾人命的三条长街之一。
她身后,一处飞檐高高翘起,像是要去戳破那逐渐孱弱的弯月,一道纤长黑影立于檐上,然而一个眨眼的瞬间,那处飞檐又空空如也,恍若那道身影只是鬼怪奇谈给孩童留下的幻觉。
红衣人寻到街角一处不起眼的宅邸,推门而入。
这座宅邸的牌匾处覆盖着厚厚灰尘,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一只幽灵蛛在牌匾后的犄角旮旯里结网,吐出一根晶莹细丝,倒垂其上,突然一个黑影掠过,带起一阵细微的风,吹得那根脆弱的蛛丝在空中轻轻飘荡。
红衣人在宅邸中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一处偏院的卧房前停下。
星临在不远处的屋檐上看着那道红色身影,只见她低下头,捣鼓了几下,随即打开房门,闪身进去。
他看着一袭红衣消失在门前,立刻几番轻跃,羽毛似的落在那间卧房的一扇窗户旁。
他将窗纸捅出一个洞,卧房内部的模样装在这孔洞中:看似是卧房,实则连张床榻都没有,一套质朴的桌椅,没有纱幔与画屏遮挡,过于贫乏的陈设让整个房间尽入眼底。那个红色身影却不见了。
那人去哪了?
星临将眼睛从孔洞处移开,单手托着下巴凝起眉来,他眼珠骨碌一转,笑得意味不明,随即开启机体内部的能源探测,霎时间,铺天盖地的嘀嘀声充斥在他的脑内。
他立刻不堪其扰地关闭探测,眉毛却也舒展开来。
他耐心地等,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机关巧扩的扣动声传来,他立即又趴到那窗户上的孔洞去看,只见那红衣人又出现在房中,随即急匆匆地离开。
待到那红衣人走远。他起身,转到屋前,将门轻开,纸片一样飘进屋内。像他之前对天冬信口胡诌的那句“我能看到痕迹”一样,和在千人坟坑中能看到血液黏连的路径一样,他能看到一串脚印,在墨蓝底色中,呈现醒目的澄黄,若有似无的,径直冲着一个方向走去,消失在一面空无一物的白墙之前。
那堵白墙上,有核桃大的圆形光斑,定睛细看,是澄黄色的指纹密集地覆盖在那块圆形区域。
他步至白墙前,伸手触摸那处,试探着轻轻下压,下一秒,金石撞击声响起,白墙上忽而出现一扇黑洞洞的小门。
机关。密室。星临踏入通道幽长,手指抵着墙面前行,青石砖墙砌得严丝合缝,规整洁净,不是那种令人头脑昏聩的地下囚牢,更像是大户人家的藏宝室。他屏息潜入,用脚步丈量通道长度。
“哈哈哈!”
骤然响起一阵笑声。星临猛地顿住脚步。
这笑声诡谲异常,带着粗粝的嘶哑,又含着陡然拔高的亢奋尖锐,通道空旷,那短促的尾音甚至在星临耳边回荡了一个来回,宛若关闭绞肉机时,里面刀刃还来不及停止运作的余韵。
被发现了吗?
星临僵直地回过头,发现身后空空荡荡,入口处安然无恙。
“哈哈!”
又一声短促笑声传来,他发觉那是从通道深处传来的,本着机器人不会轻易死亡的心态,他加快脚步去探寻那笑声。
通道深处,他转过转角,两侧是几间紧闭的石室,他目光扫过雕工精湛的石门纹路时,那笑声也更加清晰——最后一间石室的门虚掩着,那笑声是从门缝中挤出来的。
这尖锐音调说是磋磨神经也不为过,他心里有些厌烦,抬手推开沉重的石门。
一张苍老的脸,皱纹沟壑纵横,闯入他的眼帘。
星临当即愣在原地,这与他预期的相差甚远,他原以为会看到什么丑陋骇人的怪物,没想到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年女性人类。
只见这老人眉眼弯起,又短促地笑了一声,苍苍白发,笑容却含着三岁孩童的纯真。
她仿佛没看见星临,视线穿过他的躯体,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涣散地、开心地笑个不停。像是神智有损的模样。
石室中只有一盏摇曳不定的烛火,星临借着明灭的光影打量面前人,她坐在一把铺着软垫的摇椅中,面容苍老却整洁,木钗,布裙,裙摆边缘一尘不染,再往下——星临的目光蓦然停住。
这老人没有穿鞋袜,赤脚踩在摇椅踏板上,那双脚不是正常人类的皮肤,反而呈现出一种温润的乌木色。他细看,那确实是一截润泽的乌木,被雕刻成人类足部的模样,每一处指节都惟妙惟肖。
怪异笑声始终未停,一把尖刀似的不断戳刺星临紧绷的神经,金石撞击声掺杂在笑声中,轻微响起,随之脚步声响起。
红衣人去而复返。
星临故技重施,立刻钻进这间房的橱柜中,他背靠着橱柜内部木板,视线所及之处,没有半点光亮,他像是自己钻进一个布满黑暗的匣子中。
匣子外,那老人的怪异笑声终于停下了,声音变得轻缓,“你回来啦。”
“婆婆,久等了,我已经收拾好了,我们现在就走。”
木制橱柜将外面传来的声音变得十分沉闷,但也能隐约听出这声音是位年轻女子,有些气喘。
“去……去残沙城,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们,而且有最好的偃师!我多多赚些银钱,那样婆婆就可以挑最好的偃师,换上最好的腿啦,好不好?”
“好,好。”老人满口答应。
“那你到我背上来,这样快——”女子忽然一停顿,“怎么了?那里怎么了?”
橱门外的对话陷入沉寂,星临暗道不好,不如先发制人,他的手立刻抵上橱门,想要推门出去。
下一秒,锋利的撞击声炸响在他耳侧,光线如饥似渴地簇拥进来,木制橱门上赫然一处大洞,木板断裂崩碎。
根本没有任何的反应时间。碎裂声再次炸响,光线明灭,他看见了迎面而来的苍冷刃光,他一歪脑袋,一把锋利的柴斧,凿在他耳侧的木板上,几缕发丝被斩断,飘然落在积满灰尘的壁橱底部,如果他刚才躲闪不及,整个壁橱内部必然已经溅满自己的莹蓝血液。
不能再做这瓮中之鳖任人斧凿。
他撞破橱门,翻滚着精准落地,抬起头望向攻击者。
霎时间,两道视线锵然相撞,那女子举着柴斧,一张灿若桃李的脸,眉心一枚鲜红花钿明艳如火,星临单膝跪地,曳地的黑色衣袂边,是一块木屑。
“你们要怎样才肯放过我?”女子手中的斧刃如同她面上的敌意一般如芒刺骨,迎面袭来,逼着星临一个闪身直至石室门口。
不由分说,又一道冷光袭来,星临躲过,说话不妨碍跑路,“现在就放过。你们继续聊,不用送我。”
话音未落,他已然踏出那间石室,迅疾地向来时的入口掠去。
斧刃与青石撞击的声音在星临身后响起,如同刚才的尖笑,在通道中显得格外锐利。
突然,原本昏暗的视线大亮起来,一股子灼人的烫意猛然袭来,他急急刹住脚步,面前的去路被挡住,炽热烈焰上下圈住了原本就狭窄的通道,熊熊火舌如同妖魔鬼怪般狂喜乱舞。
他回过头,恰好看到那女子收回手,火光跃动间,那眉间花钿也恍若一簇燃烧的火焰,衬得她面上有股末路穷途般的狠意,“跑得倒是挺快,你主子已经在地府报名姓了,你费尽心思地赶到这里找死!”
星临心说自己的新主子应该还没死,不然系统会给他提示的。当然,“主子”这一称呼他实在不太喜欢,还是“移动电源”好一些,中性又平等。
时间太短,只来得及胡思乱想,来不及出口对呛。那女子话音未落,一条火舌横扫过来,带着杀意卷上星临衣角。
他脚尖一点,千钧一发之间险险躲过,落地时发出一声赞叹,“哇哦。”
火焰极灼极烫,远远超过点燃取暖时的普通火焰,已经超出他表皮生物材料的熔点,如果被灼烧,就算他是千年后人类智慧的结晶,也难逃报废的结局。他不禁开始思考,在这个扯淡的魔法世界里,自己是不是应该尽快将自爆提上日程。
好在这火焰杀伤力极大,燃烧的时间也短,他身后阻挡去路的火墙已经火势渐小,颓显出一个可供人穿过的洞来。
他面前的攻势越来越疾,迅疾闪躲间,灼痛一次比一次剧烈。
他迫不得已展现了机器人钻火圈这一新式杂技,才得以如愿以偿,成功滚出了那通道入口。
借机快速后掠,星临一脚踹开房门,在他即将跃上墙头一逃了之的时候,他脚下动作细微一转,足尖落在瓦片上时,反而借力向后翻,又落回了庭院中。
他刚刚离开,一团巨大的艳红光辉就炸亮了他刚刚落脚之处,随即千万微小火苗在那处二次炸开,屋檐一角上的琉璃瓦霎时间四飞而散,化成风中一阵耀眼的亮粉。
这人确实是想杀了他。
不仅是想杀,还想立地为他举行一场盛大的火化仪式。
他非逃不可。
“站住!”
随着那女子的怒喝声传到他耳中,甫一落地,灼痛再次不依不饶地纠缠上他,他低头一看,万千鲜红丝线罗网一般缚上他的小臂。
那根本不是丝线,而是那灼烈红焰凝成的极细火线,正常人触碰这滚烫火线,必定会痛到直接晕厥过去。
星临不一样,他的疼痛阈值被他的前支配者人为调低,对常人来说只是轻微程度的疼痛,如纸张割伤手指,对他来说,是百倍的痛感,与尖刀抠挖脑髓的惨绝无异,可他偏偏无法采用晕厥来逃避这番痛苦。
更不用提现下鲜红火线攀附,衣物焦糊,他被尖锐的疼痛狠狠攫住,眼前阵阵发黑,剧烈疼痛激起一连串怒意。
他猛地回过头,望向那红衣女子,惯常无害的一张脸流露出几分凶狠。
他手指颤抖地蜷起,恶念陡生。
这一刻,他不想管这女子到底误会了什么,也不想顾及是否能洗脱自己的嫌疑。面对这位将痛苦作为见面礼慷慨赠予他的陌生人,他此刻只想杀了她。
胡思乱想间,更多的红线尖刺般飞速袭来,他缩小的瞳孔中,倒映出万千点璀璨亮光。
红线即将刺入他皮肤的瞬间,深蓝暗光流转过他眼底的刹那——
——一道白虹般的亮光如流星直坠,与那密集红线迎头相撞,爆发出耀眼的亮,随即两道颜色各异的光芒霎时间同时溃散在空气中,在星临的视野中留下一大片光翳。
白衣人落在庭院内,恰好被那片永昼般的光翳包裹住,折扇刷然展开,伴随一道熟悉的声音,“躲远点。”
那边,鲜红丝线漂浮回那女子的两袖之间,映亮了她的冷冷目光,她嗤笑一声,“日沉阁吗,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第17章 谬误
聚敛的杀意陡然落回胸腔,惯常的伪装去而复返,星临很听话,放出炸出的尖刺仿佛只是错觉。
院内多出一位不速之客,白虹般的电光,残影闪烁碎金,世间只此一位被烈虹赋予这生杀予夺之厚礼的厄运者,红衣人当然知道来者是谁。
日沉阁都来了,事态比她想象的严峻,她讽笑的模样几乎可以说是恨了,“我还以为,只是一条走狗赶着送死,原来云灼云公子大半夜的也要为财奔走。”
话音未落,她袖间漂浮着的红丝光芒大盛,天罗地网般向着云灼和星临飞速袭来。
“话不能乱讲,这次一个铜板也没得赚。”
云灼漫不经心地陈述事实,手中折扇翻转,迎着那灼热红光凌空掷出,那飞旋着的扇刃顶端附着一层淡黄色的光芒,偶有泛白的电光滋滋作响,触及鲜红罗网,光刃一般将那铺天盖地的红撕裂出一道缝隙。
云灼一把捉住星临的胳膊,轻轻一带,两人从缝隙中闪身而出。
两人在那红网外甫一站定,云灼抬手,接住从后方飞袭而来的折扇。
星临在云灼的身后,只能看见白衣纷飞缭乱的背影,心中想着,他在今晚踏出日沉阁时,忽然明白在自己在杏雨村的杀人行径是怎么暴露的了,因此留心开启过能源探测,如他所猜测的那样,嘀嘀声在他脑海里畅快歌唱。云灼又在跟踪他。
机器人才不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云灼必然是不信任他,再者,谁知道这位日沉阁主是不是有什么不可与外人言的跟踪怪癖,披着一层翩翩佳公子的人皮,背地里竟是个人形监视器。
几次呼吸间,思考也没有奔逸多远,他只觉面前光芒乍现,灼人烫意不依不饶地再次袭来。
云灼这次飞掠上前,打散光辉后以更快的速度欺近那红衣人,星临借机寻到假山石头掩蔽自己,开始看魔法对战魔法。
红衣人显然天赋秉异,对烈虹赋予她的独特能力操控自如,飘浮的灼红细线攻向云灼,誓要将他扎成筛子。却只是佯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