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他 仰他 第36章

作者:垚先生 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正剧 玄幻灵异

  谢渊竖起食指摇了摇,“非也,那不是女人,是疯婆子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婆子!她被比要还粗的锁链锁着,一只手是骨肉停匀的柔荑,另一只手却是白骨精的爪子!我本来想逃的,可我是君子啊,见不得女人受罪,当即,把铁链砍断。那疯婆子连一句谢都没有,像阵风一般刮走了。后来,我就在那屋子里的地上睡着了,就记得砖凉,打哆嗦,还吐了。直到我被一个穿铠甲的男人摇醒,那人疯了一般摇我,把我摇得天旋地转,连脸都看不清,只记得他的眼睛越来越亮,变成蓝色,我还以为撞上鬼了。再然后,王元姬也来了,和那男的大吵了一架,我才抽身溜了。”

  曹云颤抖着道:“我就是那个疯婆子。”

  谢渊捧起曹云的手,与她对视,“别瞎说。那女的一点不像小师妹。她身上一股子雨后潮湿泥土的酸腐味,就好像刚刚从地里被挖出来。”

  曹云道:“没错,当时,我是刚刚被挖出来,棺材板还在旁边靠着。”

  “嘟噜”,曹云的手从谢渊手心脱落,下巴也一同脱落,都快挂到胸上,“你别吓我,小师妹,我这人胆子小,经不住吓。”

  温朔想了想,“你的确撞上鬼了。幽瞳是鬼族之识,那男子又与王夫人相识,必是司马将军无疑。有财力、人力为其掘坟,招魂,寻来织娘以凤袍金冠为引,绑缚魂魄,恐怕也只有他。”

  谢渊诧异问:“你的意思,王元姬也参与了缚住小师妹之事?可我记得她当时气得都和司马将军动手了,两人脸上都开了染料铺子!再说,她不像是这样任由夫君为非作歹之人!”

  温朔沉声道:“她不是那样的人。更像是被司马将军利用。”

  谢渊将十分怀疑的目光投向温朔,眼珠子歪对着温朔,却在问曹云,“小师妹,对于这件事,你记得多少?”

  曹云道:“我那时脑子也很糊涂。只记得,上一刻,我还在北邙山间以孤魂野鬼的样子到处飘荡,下一刻,就被一股力量束到了一间屋子里,并被缚魂到了我原来的身体里。从白骨上长肉很疼、很慢,我本来就恍惚,疼得更恍惚,肉刚长了一半,一个人冲进来,把我身上的铁链砍断,我就逃出了那间屋子。”

  曹云眼里储满泪,“逃出来后,我发现自己身处一处陌生的大院子。我一半是骷髅一半是肉身,谁见了我都怕,都躲,还有人要捉我。我逃跑的时候,撞上一个麻袋。麻袋不怕我,让我别出声,他褪下麻袋,套在我身上,拉着我那条白骨的手,带我走出去。我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招牌,那上面写着‘极乐坊’。”

  谢渊忍不住插嘴:“继续!别停!”

  曹云道:“出来后,我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也不知要往哪里去,就在招牌底下徘徊。我遇上了一团魂火。他问我是不是走丢了,找不到家了?我说我没有家。他又问我,都记得什么?我脑子很糊涂,思来想去,就说我记得先生。他就让我去找先生。我说,先生在北邙山。他很久都没有说话。后来,他分出一星的魂火,引我回了北邙山。”

  温朔看一眼谢渊,又看一眼曹云,这一段显然让他更吃惊,他欲言又止,强行把话压在心里。

  再等等!

  “那个小师妹,容我问一下,那个魂火长什么样子?是不是身材修长,神态有那么一点嗯欠揍?”谢渊问。

  温朔心警铃大作。

  曹云道:“疏离。我只有这么一个印象。”

  “哦。”谢渊双掌竖起在空中,像是投降,“我也没了,你们休想再逼出一个字。其余的我都不记得!”

  温朔叹了口气,“谢渊,记住,你说的,一个字都不会再说。”

  谢渊纳闷地“嗯”了一声,又坚定地“嗯”了一声,奇怪地盯着温朔。

  “轮到我说了。”温朔把泥塑小人重新放到衣襟里,“九命猫曾问过我,离魂之后我去了哪里。我去了极乐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魂魄就那么找到了他。我陪伴了他一段时间,他并不知道。”

  温朔的手指摸上怀中的小人,细细摩挲小人的头,“他买了一个陶泥小人,偏偏是个女孩子,给他取名‘馆陶公主’。我就附在小人身上。他总是和小人说话,白日里说,夜晚里说。我见过他偷地里的西瓜解渴,却会顺手把地里的杂草除尽。我见过他抢小朋友手里的糖葫芦,转头,又给小朋友买肉包子。我见过他蹭陌生人婚宴的流水席,酒席后,给人家修瓦。我见过很多不一样的他。他一直如此,连作恶都做不好。”

  “几个月后,他把陶泥小人寄回了了书院,托林舒代为转寄到洛阳温宅,并写了几行字。”温朔沉了口气,“他说,温二,知你困于暗室,我心甚喜。外面天大地大,任我畅游,现将与我随行的小人赠予你,他陪我看过山水,你没有,因为你瞎。念我呼?活该!”他顿一顿,“我随着小人回到洛阳,父亲一脚踩碎小人,我的魂魄就回到了身体里。这一次,父亲对我分神成功了,朱衣公子跑了。”

  谢渊讷讷问:“那个他是谁?”

  温朔脸沉沉,“明知故问,他是蛾眉月,就是你口中的麻袋人。我现在才想明白,为何他会在极乐坊为王夫人当打手。了了书院中,我瞎了眼睛,他为我求访鬼族,求的就是王夫人。因为朱衣公子灭了一百零八妖,他为精怪,却为我求方,甚至服役,所以,其他精怪厌恶他,给他挂了那牌子。谢渊,不是王夫人请你喝酒,是蛾眉月请你喝酒。他说,用酒麻痹自己的人大多是因为无法面对现实,沉湎于痛苦,可无论是什么痛苦,日子一长,人就会重新站起来。他能帮你的,不过是不让你沦落街头。他时时关注着你这个悲伤的客人,才会在你快把自己淹死的时候,把你从酒缸里捞起来,”

  “那段时间,你也在极乐坊?那你”谢渊咬住舌头,没有说下去。

  温朔一字一顿道:“而我就是那团魂火。”他转头看向曹云,“小师妹,抱歉,你的样子和那时候不太一样,我没认出你。再者,如果当时不是我给你瞎出主意,让你回北邙山,你就不会被温氏俘虏,受那些折磨。对不起。”

  “渊师兄救我出困室,蛾眉月帮我逃出去,朔朔指引我去找先生。”曹云在眼眶里积蓄已久的泪如珠子一般掉下来,她咬着唇,“呜呜”地哭,“你们真好。”

  “好什么好!等等!”谢渊从椅子上再次弹起来,踹桌子,桌子上的杯盏盘子“哐哐”乱颤,“草(一种植物),朔朔,你是我的一箭师?”

  “谢渊!”温朔脸色惨白,“你说过不提的!”

  谢渊的脸由白转青,由青转紫,闭眼,扶额,摇头,哀叹:“太乱了!我们世家太乱了!不,是我们鬼宿太乱了!朔朔,你说,我们算不算偷/情,算不算爬/灰,算不算乱/伦,算不算养小叔子,算不算”他显然已经吃惊到胡言乱语了,“蛾眉月要咬死我了!”

  温朔一脚踹到谢渊膝盖窝,踹得谢渊弯下来,再也没直起来,低吼:“闭嘴!”

  三人大眼瞪小眼间,陶泥桃萌已经迈开两条尖腿往茶炉子里蹦,必要让一捧烈火将自己化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如此,那些黑夜里的胡话、白日里的莽语才能随着“馆陶公主”火化而燃成一股烟,升入九霄天。他要一叶障目,他要掩耳盗铃,蛾眉月死了真好!

  温朔一个箭步上去,把桃萌钳回来,用指腹压了桃萌头一下,以示惩戒。

  桃萌尖手蒙脸,扭扭捏捏,“不是我!不是我!被听到,被看到,死了得了。”

第035章 仙人抚我顶

  桃萌羞着羞着猛地回过神,身体僵,四肢硬,定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是泥人,心潮澎湃淌下汗,化了陶泥挂下来,层层交叠,犹如波浪,一个丑东西,眼看就要把自己折腾融化。

  等等

  谢渊刚才说了什么?

  什么偷情?

  事有异。

  问!

  桃萌放下掩面的双手,叉开两条腿,指向温朔后,又指向谢渊,“你和你说清楚,你们都干什么?”

  “呵呵,激得小公主成句成句地吐话了。”谢渊瞥一眼温朔,温朔此刻的表情可不就是曹云口里的“疏离”,他跨出一步,脖子一转,“打死也不说!”

  温朔撇头,用手揉太阳穴,轻叹一声,软绵绵、轻飘飘道:“谢渊,你这是适得其反,引人遐想。”

  谢渊眼睛赤红,发狠:“那我就说!”

  温朔抬眸,十分具有侵略性地瞪视谢渊,“你敢!”

  桃萌跳到山一样的盘子最上层,单手叉腰,另一只手夹成剪子状,戳戳自己眼睛,又戳戳温朔与谢渊,示意他盯着他们,别想蒙混过关。

  曹云早已止住哭,从袖子里抽出手帕,压一压眼角,又擤了把鼻涕,幽幽抛出一句:“我以为,这事不讲开,会影响鬼宿师兄妹间的和睦。”她掏出橡皮小册子,拔下簪发的枯竹狼毫笔,咬一口笔尖,润湿笔毛,悬笔于书册,“讲吧,一个字都不要漏。”

  温朔身子倾斜,有气无力地撑在桌上,换了一只手揉另一边的太阳穴,“谢渊,你讲还是我讲?”

  谢渊急到声音劈叉:“我要深度披露我当时的纯洁动机。你的角度太狭隘,我的角度具有广度和深度,自然是我讲比较好。”

  “好。”温朔的手掌呈勺子状,一臂划开,指向谢渊,“那么请谢小世子开始表演。这个动机我也纳闷很多年了,但愿今日,你能为我解惑。”

  陶泥小人坐在装点心的盘子边,盘腿,抱胸,背对谢渊,死死盯住温朔。他心里是下定决心的,绝不准备放过温朔任何一个神态表情,因为生气,他的脸颊上的肉鼓起来,脸显得更圆了。

  谢渊清了清嗓子,手握拳压在胸口,“我发誓,我以下说的每一个字绝对没有虚言。你们不要被表象迷惑,要看事情的本质以及我谢渊赤忱的心。”

  曹云悬笔的手都捏抖了,“劳烦别唆。”

  “简单来说就是在极乐坊买醉那阵子,某天晚上,我被一个魂魄找上门,他把我从地上摇醒,质问我要消沉到什么时候。我问他算老几,就管他人闲事。他不告诉我他是谁,现在,我算是知道了,他就是阴魂不散的温二。”

  “温二骂我是懦夫!哎!记住了,我被温二骂懦夫!当然我不知道温二后来会变成那个样子。否则,我必然怼得他哑口无言。但当时我也很硬气,我说,谁他妈是懦夫,老子什么都不怕!温二说,不怕?我猜你怕射箭和雪人。我那时候是有点怂,随后就不吱声。”

  谢渊犹如琵琶女弹奏《十面埋伏》,宫商角快如珍珠落盘,他喘了口气,又双手叉腰,挺起胸膛,故意粗声粗气,夸大了温朔的语气,“温二说,恐惧不丢脸,人人都有恐惧之事,想要战胜恐惧,就必须执起恐惧,更有甚者,可以把恐惧变成武器。”

  “此后,每日鸡不打鸣,这鬼就来缠我,擅作主张就在院中架好靶子,用树枝削了把十分不配我身份的弓,缠着我练箭。真是应了那句话,好女怕缠郎,我被他烦得不行,也就练了几次。可我喝冷酒射箭手打战,连靶子边都射不中。”

  温朔苦笑,“你不是酒醉,你就是害怕。”

  “你还让我说下去吗?你不让我说,我现在就闭嘴!”谢渊是条牛皮筋,本来还算松弛,一听温朔这话,斗志就昂扬起来,非要把话弹回去。他们是天生的对家。

  温朔不言语了,低头,与桃萌对视,瞧那小东西的模样,忍不住用手想摸摸馆陶公主的头发。桃萌头一闪,别扭地闪开了。谢渊说得没错,分出来的桃子很有个性,温朔自己都怀疑是不是自己没把咒语讲清楚。

  还是

  真就是姿势不对?

  谢渊继续道:“温二说,射箭要往前看,左右后面只会令我分心。他又开始刺激我,说我没办法射中靶子,是因为把靶子想错了人。面对靶子,不要想珍惜之人,该想仇人。把自己所有的恨都付于箭上,破风而去。从那时开始,我每射一次箭,就把靶心想象成我家老头子。我不得不承认,温二的法子着实管用,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失手,百发百中!”

  曹云快笔疾书,“所以,你才说朔朔是你的‘一箭师’。”

  桃萌把两只手掌塞进腋下更深处,裹紧自己,“还有事!否则,师兄恢复记忆后,不会装作自雪夜后,再也没见过你。这里边的事大着呐!”

  温朔道:“还是我来简明扼要地说吧。”

  谢渊一拳打出来,在温朔眼前晃了晃,“打住!必须我来说!”他吞了一口口水,极快又有些含糊且不带任何感情地蹦出一个个字,“最后一天的早上,我从宿醉中醒来,头疼。白天,姑娘们笑我肯定被心爱的人抛弃了,我有些闷,又喝了好多酒。到了晚上,我练箭两个时辰,温二躺在树干上睡着了。我就悄悄走上去,我脑子那时候比小师妹还糊涂,就呃亲上去了。”

  “啪嗒”一声,曹云手里的笔掉了下来,她赶紧爬到桌子底下,找了半天,都不钻出来。

  只见从桌案上蹿出一个小萝卜一样的光影,桃萌“啊呀”一声,跳到空中,一击高抬腿,踢到谢渊的下巴,踢得他弹起来,人飞到空中,红色的血珠飞出来,他直直往后倒去。

  桃萌落下来,两只拳头放在耳边,头晃来晃去,转头,死死恶恶狠狠盯住温朔,“你真有本事。”

  温朔哀婉地叹了口气,黑眸盯住谢渊,“你当时到底在想什么?”

  “还能有什么,就是一时冲动。”谢渊鼻血横飞,瘫坐在地上,用两根手指捏住鼻子,带着湿漉漉的鼻音道,“你们怎么连反应都一模一样!我还没说完,你们倒是听我狡辩啊!我是把脸贴上去了,可就差了那么一指甲盖的距离。温二‘唰’一下睁开他蓝色的幽眸,灵魂叩问我三个字‘你干嘛?’,然后,他飞起来,一脚把我踢翻在地。我回去照了镜子,猪脸公子脸上好大一只靴子印!我保证,我对朔朔讨厌得不得了,只有那一次猪油蒙了人心,再说了,我也不知道那是朔朔啊。我和朔朔之间是特别纯洁的宿敌关系!”

  谢渊站起来,拍拍袍子,“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温二。”

  温朔道:“自那以后,我都绕着你走。”

  曹云从桌子下爬出来,念了七七四十九遍“无上天尊”,“三清保佑,我们鬼宿的友谊被朔朔的警觉性挽救了!”

  桃萌双手一撑,从桌子上跳下来,像是蚱蜢跳过门槛,钻入熙熙攘攘的行人中,在无数双巨大的鞋子间穿梭。

  温朔心下一惊,连忙追出去,馆陶公主又脆又小,随便一双靴子就能把他踩成椭圆形的榻饼。

  谢渊和曹云也追出去,却被茶寮小二堵住,“贵客要去极乐坊吧?要不要我给贵客们引个路?”

  “你不做生意啦?”谢渊会意,将一颗金豆子抛到空中。

  小二双手接住,笑道:“您的生意够我们茶寮吃一年了。”

  谢渊甩甩手,“就当赏你的了,我们四个怕是个个都认这条通往极乐的路。”

  桃萌钻来钻去,比水里的泥鳅还滑脱,他凭着记忆跳到极乐坊所在的那条巷,二十年的风吹雨打,这一带没发生多大变化,还是那几幢楼,漆色黯淡了许多,还是一样的营生,这一带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他蛾眉月变得不一样了,熟稔的老邻居不见了踪迹,还多了一座比五层楼还高的汉白玉石像群。

  桃萌仰头打量石像的时候,自己的后衣领被捏住,整个人被提起来,双脚来回在空中交叠踢打,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温朔,因为他闻到了冷松香,鼻子缩一缩,仔细嗅一嗅,仿佛还残留着猪脸公子的嘴味,脚踢得更快,都踢出幻影,身子扭成麻花。

  “桃子,别淘气。”温朔叹了口气。

  谁淘气?

  温朔和谢渊才是精致的淘气!

  桃萌嗅到的冷松香越来越重,因此,猪脸味也越来越重,他眼前是一根手指,穿过他肋下,蹭在皮肤上,弄得他有些痒,强憋住,手指抬起他两条手臂,一条黑色的带子从他腋下穿过,在他脖子后打了个结,他被温朔系到脖子上,就挂在他喉结下面,他本来要用爪子牙齿把黑带子撕碎咬碎,可一触到那柔软光洁的触感,就老实不动了。

  原来温朔记得呀

  当年蛾眉月就是用头发编成绳子把馆陶公主系在脖子上,可系得比较垂,大约在胸口处,总是随着他蹦跑,一次次撞进怀里,如果他刻意回想,到了现在,他还能感觉到那微微的震颤,穿透漫长岁月,直击心脏。

  蛾眉月对馆陶公主什么都说,那些从画本子、社里大戏学来的“情啊爱啊”说了好多好多。正是因为明知一个天南一个地北,绝不会得到回音,明知那是一个木头架子、灰泥肉的死物,明知只有想象中的人才是完美无缺的良人,会原谅他的有恃无恐,他体谅他的没有分寸,会对他的一点点小爱意付之一笑。

  蛾眉月抱怨过温朔的死板。

  蛾眉月贪恋过温朔香喷喷的身体。

  蛾眉月只要舔一舔嘴,就能尝到温朔血的味道,心脏的味道。

  要是再有一个什么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待着就好了。

  要是他是人,而温朔是精怪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