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他 仰他 第37章

作者:垚先生 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正剧 玄幻灵异

  不能想自己说过什么。

  一想,桃萌就想一头磕死在洁白的石像前。

  温朔用手指蹭了蹭桃萌的后脖子,他启口说话,桃萌的背心能感觉他喉咙的震颤,他说:“桃子,你信不信,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由一个月下老人牵着的?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有些人的线这般细,一扯就断。”

  桃萌轻轻喊了一声“温二”,那声音几不可闻,不他确定,温朔没有听见。

  温朔和桃萌不再说话,全都仰头看石像。

  那是一座男子像与百人的女子像。

  男子俊美无俦,仙风道骨,腰间挂着一柄长剑,正低头微笑着轻抚一个华衫女子的头顶。女子头戴金冠,低头,垂眸,目光只敢触碰男子的衣摆,她的笑带着一种谦逊、顺服与喜悦之感,是浅浅的笑,非要仔细看才能看出来。

  男子与女子之后的远处,是百名服色、发饰、长相各异的女子,同样年轻美好的年岁,同样婀娜多姿的仪态,却都挂着愁容,有的甚至在痛哭,这百名女子与前方的男女显得格格不入。前面的人晒在安宁与光明中,后面的女子笼在愁苦与绝望中,一前一后,两人与百人形成强烈的对比和反差。如此鲜明,倒像是人有意为之。

  石像光洁如玉,平日里一定常常有人拂尘,唯一一处与整座石像群显得格格不入的是,被抚头顶的女子的双眸被粗暴地凿去,留下两个黑漆漆的窟窿,十分可怖。

  眼睛是心灵之户,被凿去眼睛的永坠黑夜。

  谢渊和曹云赶了上来。

  谢渊“呀”了一声,“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东西,后来新添的?”

  曹云见了石像,脸色大变,几乎是整个朝男子像扑了过去,她匍匐在他脚下,手指轻轻触碰石像的衣摆,然后,撑起身子,如女子像一般低头跪着,只是曹云脸上没有石像的安宁与幸福,喃喃语:“仙人抚我顶,允我万古晨。”

  “先生”

第036章 人无完人,良玉有缺

  曹云是这天地间最孤单的幽魂,一入魏地,各种情绪如生脚的虫虱,四面八方向她涌来,它们像春潮一般慢慢没过她头顶,将她压塌了,溺死了,吃尽了。灵魂、骨头、记忆和情感都留下了一个个被虫啃噬过后透光的洞,在她身上,没有一件东西是完整的,血尸是一具最冰冷的残躯,本就不该滞留人间。

  闹市熙熙攘攘,行人纷纷对曹云侧目,他们惊讶于女子与石像的相似之处。这些人中有人就住在附近,他们所经历过的最寻常的日子里,曾无数次经过“仙人扶顶”像,放在往日,他们未必会特意瞟一眼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石像,但今日,他们看了,并在心里暗暗地想,若是几百年前的女子活过来,就该是此刻虔诚跪在地上的女子的这个样子。

  温朔问:“小师妹,你认得这石像?”

  曹云道:“这是我及笄之年,先生予我受戒的场景。当时,每一位魏民捐了一文钱,替先生与我造像。这像本该在甘露殿。我不明白,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谢渊啧啧称叹:“可以想象,吕祖活着的时候,有多呼风唤雨。小师妹在做公主的时候,有多受魏民爱戴。”

  曹云嗓音湿濡濡,“常言道,爱屋及乌。魏民爱我,只因为我是先生身边的笔吏。先生是高悬于苍穹的日,站在他身侧的人,受其光辉,也变得温暖和耀眼。”

  谢渊道:“小师妹,别自惭形秽,如你所说,吕祖真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他能选择你,肯定也是因为你足够优秀,至少是与众不同。”

  曹云摇头,“先生选我是情非得已。”她拢一拢发丝,缓缓而道,“先生原本要选的笔吏是男童。我父皇用了些手段,促成先生从未及冠的皇嗣中选一良才。我因仰慕先生,女扮男装混在参选的队列中。我并无奢望会入选,只是想遥遥看一眼先生。我记得我故意站在最后一排,就是不想让先生察觉我的存在。大家都在向先生和父皇行礼,我也学着他们都样子笨手笨脚地做。我从抬起的臂弯间偷看先生”

  谢渊插嘴:“然后,你们就看对眼了?”

  曹云露出苦笑,“不是的。我因看得太入神,没发现旁边的堂弟早已发现了我。前一日,我刚在学宫里比他多背了几页书,他就记仇了,一脚将我踹在地上,还掀去束发的逍遥巾,故意让我当众出丑。当时,先生已选定了人选,正是我那堂弟,可他因为看到我摔出来,手指偏了半分,旁人看来,是他选择了我。”

  谢渊叹道:“天注定的缘分啊!”

  桃萌也叹道:“就是系缘分的线太细了,一扯就断。”

  温朔也叹一口气,“桃子,我教你的话不是这么用的。”

  “父皇很是恼怒,怒斥我不得放肆,即刻退下。先生慢慢走到我面前,朝我伸出一只手,并微笑着问我,小朋友,没事吧?我就抓着他的食指站了起来,那个时候周遭的人和物都模糊了,没有声音,只有透过纱窗射在脸上的暖阳,我像是踩在云上,站不稳,都要跌倒。先生刮了我的鼻子一下,我甚至觉得他手指沾到了我鼻尖的汗珠。先生转过头,对我父皇说,天道真难勘破,谁会想到,我最后选了个女孩儿呐。”

  温朔走过去,朝曹云伸出手,“小师妹,起来吧,地上凉。”曹云的手搭了上来,温朔仰头,看的却是后面的那群女子群像,问,“这些也是那个时候造的?”

  曹云回答:“不是,本来没有。”

  谢渊凑上来,“怎么,有什么不对?”

  “嗯,这些人里只有小师妹跪着……”温朔摇了摇头,“没什么,或许只是我想多了。”他凝了曹云一会儿,待她情绪恢复了会儿,道,“小师妹,在进极乐坊前,我有最后一件事要告诉你。”

  曹云从袖子里取出帕子,点了几下眼角,发现帕子擦过鼻涕,还是湿漉漉的,就又塞了回去,眨眼睛,让风吹干眼泪,“朔朔你说。”

  谢渊双臂展开在空中,伸了个懒腰,“今日,真是我们鬼宿敞开心扉的黄道吉日。连朔朔这个闷葫芦都要把心底秘密一股脑儿倒出来。很好,大家把自己的魂儿在太阳底下晒晒,就都干净了。”

  温朔道:“此是我的私心,如果这件事到后面才被抖出来,难免会生出芥蒂。我不想做小人。晋司马取魏曹而代之,国仇家恨皆牵涉其中。我是司马将军的后人不,我是他的儿子。”

  “鬼族之后么原来如此。”谢渊本来神色松松,又一霎收紧脸上的肌肉,“你等一等!你确定是司马将军的儿子?不是孙子、侄子?你不是温家老家主的儿子吗?就这么一个重男轻女的老男人会把看得比天还大的家族交给一个外人?再说了,哪个男的也不想当绿帽王啊!”

  温朔道:“我是姐姐的孩子。”

  “你”谢渊一步迈出,一拳捏在温朔胸前的衣袍上,桃萌裂开尖牙咬谢渊不放手,谢渊也不搭理,仍然捏着拳,桃花眼对黑眸,然后,谢渊松开,抚平衣袍上的褶皱,嘴角上扬,“你们温家的家事倒也不必如此对外人详述。”

  温朔看向曹云,忐忑地等待她开口。

  曹云忙着理一绺绺的发到耳后,又调整了狼毫笔在鬓发间的位子,把它插得更牢固美观。

  温朔的心悬着,又开口:“小师妹”

  “几位客人,二掌柜让我来问候各位午后安。今日极乐坊起了一坛青梅酒,要以此酒为酬,价高者得。各位若是有兴趣,可随我来。”一个颀长的瘦弱少年朝三人作揖行礼,他身上的衣衫是未染色的旧苎麻,打有补丁,针脚敷衍,都露在外面,被浆洗得又干又硬,褪色成了不自然的白,随着他躬身,过于短的袖子折起一道僵硬的折,瞬间见了雪白的肘和骨头戳出来的手腕。

  三人都有一种感觉,就算是这件破衣衫也不是眼前这个瘦弱少年的,怕是家里爹啊兄啊穿剩下,或者更甚,根本是竖在谷场边吓麻雀的稻草人身上随手扯下来的。

  谢渊插手环胸,眯眼,从头至脚打量少年,“看来,极乐坊不复往昔那般辉煌,派个这么不体面的人出来拉客。”

  少年神色淡淡,“二掌柜说,这位公子瞧着像是地主家的傻儿子,肯定一掷千金,快拉进来。”

  谢渊挑起一边的眉毛,“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回答:“方有缺。”

  “缺?”谢渊津津有味啄着这个单字,“怎么取了这么奇怪的名字?”

  少年干干脆脆地道:“问我爹。”他又作揖,挺直身子,引着众人往金碧辉煌的极乐坊坊门走去。

  温朔又轻轻唤了声“小师妹”。

  曹云眨了眨眼睛,深褐色的眸子转不过来,挤出一丝笑道:“魏国覆灭之时,你们在哪儿呀?知道吗,朔朔,我虽然是小师妹,可我已经活得太久了。你们在我眼里都是小孩子。老人家才不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再说了,先生常常教导我,人立于世,不问是谁子,而问子是谁,茕一人而来,孑一人而去,是为天道往复,道法自然。”

  温朔“嗯”了一声,顿一顿,又补了句:“谢谢。”

  方有缺引三人穿梭于笼于绿波之上随江风飘来的清雅酒香,穿梭于雪后红梅从翩飞的裙摆间喷出来的优雅粉香,穿梭于不多不少不清冷也不热络的贵客们甩袖而出的高雅熏衣香。

  极乐坊中人之美、景之美、器物之美都到了世间臻境。

  连温朔这样不喜玩乐之人,也不得不承认,世间再难找寻到这样一座人间仙境。

  方有缺将三人安置在二楼的雅座,从这个座位向下俯视,正好能看到大厅正中在演习歌舞的台子,方有缺就站在一旁,像是根死木头一般杵着。

  谢渊并指在铺着绸缎的桌上叩了三声,问方有缺,“你不倒茶?”

  方有缺面无表情道:“我不负责倒茶。而且,在这喝茶,要点名喝什么茶,才会有人来送。”他刚说完,就有小二奉上茶单,塞进谢渊手中。

  谢渊问温朔:“喝什么茶?我做东。”

  温朔问:“暹罗茶。”

  谢渊打了个响指,“不愧是朔朔,嘴刁,亏得这个地界就是有这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小师妹呐?”

  曹云用手撑着下巴,她有些乏,已经半阖上眼睛,“旧年梅花上收集的雪水泡的茶,别放茶叶,我午后以后就不饮茶,晚上睡不着。”

  谢渊把茶单一甩,问小二:“都听到了?”

  小二点头哈腰,“贵客,您还没点呐?”

  谢渊摆摆手指,“我是来喝青梅酒的,茶喝多了,占肚子。一样的,不用茶点,还是占肚子。”他看向方有缺,“你既然不服侍,在这杵着做什么,我们有需要,再叫你,一边儿去,我们要说话。”

  “监视!”方有缺顿一顿,仿佛自己都觉得过分了,接着道,“二掌柜怕客人酒多了闹事,得关照。”

  “缺?”谢渊再次嘬在这个字,“是缺心眼的缺吧?”

  方有缺直接“嗯”了一声,撇头,补了一句:“你们可以当我是聋子。”

  谢渊咳嗽,老血都要从嘴里喷出来,“我不当你是聋子,你也别把我当瞎子。”

  谢渊用手指头戳一戳曹云的肩膀,曹云撑开眼皮,谢渊说,“常言道,人无完人,良玉有缺。”他故意加重了“缺”这个字,乜斜方有缺,“在你眼里,你家先生是个完美无缺的人。”他又把“缺”字的尾巴翘起,终于见方有缺眉头拧了拧,才勾起嘴角,说下去,“如果你所料不错,他飞升之时的所作所为也的确令人佩服。我知道他是古往今来资质最高、飞升最快的肉体凡胎。小师妹,你在你家先生身边待得时间长。你家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曹云原本混沌的双眼瞬时清澈如镜,“任何文字描述先生都太过苍白无力。先生他实在太过伟大。非要做比,先生犹如山岳,众人如同在山下仰望山巅。我被选在侧,正是因为离太近,才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高。因为山实在太高,站得近,只能看到目所能及的地方。我说他温柔如水,世人却说他冷清如冰。如此种种,说不尽。”

  谢渊摆手,“你说得太虚,太笼统。这样的描绘我可以套到任何一个古往今来伟大之人身上。”他凑到曹云耳边,又把对他们频频侧目的温朔拉过来,“来点实在的。悄悄地告诉我们,你家先生的独门秘籍是什么,除了桃花”

  曹云压低声音道:“女娲抟土造人。寻常道人会撒豆成兵,先生会泼墨成兵,扎草人”她的大眼睛打量一下方有缺,确认他的心思不在他们三人身上,才继续道,“扎草人为兵。事实上,欲界流传于世的绝技大多都源自先生。譬如温朔的分神,就是先生分出一点神识塞入草木中,成为厉害的兵人的道法所演化。”

  “又譬如司马家的方寸之术。”曹云的声音更加小,“师父说过吧?无极狱底困住‘他’的术法中有方寸之术。所谓方寸之术,就是将任一大小的空间附于任何一件东西中。此术易破,却也极难破。易是因为一旦找到被附的东西,一根针都能戳破这个法术。但极难的是,除了施咒之人,根本不可能知道那件东西是何物,大到巍峨山岳,小到一粒尘埃,有无限可能。先生若是真被施了方寸之术,就算知道他在潭底,我们也不可能淘尽所有的砂砾,把他找出来。”

  温朔低声喃喃:“那个谋划绑缚先生的人设下重重阻碍,确保没有任何人能找到先生。的确算无遗策。”

  咚咚咚

  楼下台子上的歌舞歇了,一只比人还大的白兔子蹦蹦跳跳跑上台子,手中敲着一只小鼓,以不低不高不脆不沉的声音恰到好处地传达:“竞酒即将开始,请各位贵客做好准备。”

  谢渊“啧”一声,“哟,这只兔子还在这窝着呐。”

  方有缺道:“这是二掌柜。”

  谢渊挑眉,“升官了?不错。就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还没化成人形?怕是光顾着赚钱,忘了修炼。”

  温朔道:“精怪化形不易。”

  谢渊一掌拍在温朔后背,“这你最有经验。”他又拉了拉悬在温朔脖子上偃旗息鼓好久的桃萌,“你说呐?”

  桃萌只说了两个字,“茶点!”

  温朔一扬手,“他做东,上茶点。”

  谢渊此刻已被青梅酒勾去了魂儿,双指捻起衣襟,往胸里看了又看,“金子管够,我可不是二十年前身无分文还要狐狸请客的谢小世子了!看我一枝独秀!用金子砸死他们!”

  从一楼和二楼间飞起竞拍声交叠穿插,一声高过一声,但谁都不是谢渊的对手,他一板砖一板砖排下去,把一个个竞争对手都砸趴在地爬不起来。价值千金的青梅酒被兔子提领了上来,嘎吱嘎吱,兔子正在爬楼梯。

  谢渊得意地伸个懒腰,撇头,问温朔:“好了,正事干完了,干下一件小事。你准备怎么把接下来的事进行下去?咱们是找人,还是找东西?”

  温朔道:“拜见王元姬。”

  谢渊想了想,“恐怕不易。她这个人不是说见就能见的。你得想个由头,总不能把真正的来意付诸于口。这是魏地,先生是天!”

  二掌柜已经捧着青梅酒到了三人跟前,兔子还没来,已闻到醇厚的酒香。谢渊馋得不停咽唾沫。在兔子把酒交递给谢渊之时,温朔截了和,一把把酒抢在怀里,揭开酒盖,仰头喝了一口,然后,砸在地上,酒水如花蕾般飞溅,清澈的酒水从二楼地板缝间滴到一楼,有人在底下张开嘴,接酒喝。

  谢渊炸毛跳起来,“你干嘛!”

  温朔不搭理谢渊,对二掌柜道:“这酒是假的。引我们见王夫人,讨个说法。”他看向谢渊,“这样就可以了。”

  “算你狠!”谢渊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却也一下子更加恼火,越恼火却越要压抑,火越压越大,一股脑都往眼珠子里冲,眼睛血红血红,蹲在地上,用指腹捻酒渣喝。

  桃萌也挣扎了几下,跳下来一同舔酒渣。

  二掌柜又慌张又不嫌事大地往楼梯走,“有人踢馆了,快通知夫人!”

  王元姬还没来,先来了一群衣袂飘飘的美人儿,她们个个柔若无骨,走起路来飘飘然,像阵香风一般朝三人刮来。

  极乐坊的规矩不是客人选姑娘,而是姑娘选客人。这砸碎千金难买青梅酒的壮举吸引了姑娘们的注意,又见男的俊,女的美,地下的小人怪可爱,姑娘们更加喜欢,全都上来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