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他 仰他 第39章

作者:垚先生 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正剧 玄幻灵异

  温朔躺在床上,浑身的咒枷还在亮,他紧闭双眼,被子掖过他的腋下,两条手臂横在被子外,拳头将被子捏得死紧死紧,大拇指一动一动,似要把薄薄的春被扣出一个洞。阿铃正坐在床榻上,赤足踮起靠在床边,低头,一只手托着一只白瓷碗,另一只手正在用勺子搅动碗里的液体。

  花香、皂角香、草药香,这样一个安宁而又忙碌的春夜,不禁让人想,如果月光也有香味,或许该是淡淡的牛乳香……

  曹云已走到院中,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桃萌将头顶的湿帕子像朵云一般飞出,落在温朔的额头上。

  正像谢渊说的,等温朔熬过去,等待他的该是一脸的肥皂泡。

  想到这,曹云心里松快了些,甚至想放声一笑。

  人就是这样,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容易胡思乱想,排斥走到外面去的主意,但一旦走出去,看到其他人忙忙碌碌,生活的悲与喜被生活的充实所填满,那些悲春伤秋就暂时躲到角落里去了,将她的心暂时交给了各样的平凡而忙碌的人生。

  这个桃子不是完整的桃子。或许正是因为这份不完整,他能大大方方把自己的喜怒哀乐摆在脸上,就像个孩子。不管这帕子上有没有沾上皂角,朔朔都不会在意的。人的观点与行为受限于自己所处的位置与无法复制的个人经历。桃子只是把认为最适合的法子用在了朔朔身上。有时候,完美比不上不完美。他人眼里的无双未必比得上自己眼里的缺憾。

  曹云飘出了院子,好多了,出来走一走,心情果然好多了。她听到“咔吱”的声音,仿佛是美玉碎裂的声音,然后,谢渊的吼声传来:“方有缺!你做了什么!我要掐死你!”

  乓乓乓

  水盆翻倒……

  哗啦啦

  水泼洒出来……

  曹云没有回头,她根本不担心谢渊,谢渊就是嘴巴毒,心肠却是四个人中最软的一个。方有缺大概打碎了谢渊的什么东西,但谢渊只会骂骂他,不会出什么事。

  曹云在园子里交错的小径里穿梭,他们被安置在了坊中的西北角,有一堵高大的朱红墙将这一处安静的角落圈起来。这道墙外,喧嚣正在千烛闪烁中愈演愈烈,这道墙内,月亮投下一条安宁的小路,将人引向未知的某地。

  尘世与幽境仅仅一墙之隔,从未如此泾渭分明。

  一块巨石挡住了曹云的前路,石面宽广,月光投在上面,白花花一片,照出坑坑洼洼的蜂巢穴,遥遥一望,仿佛就能感触到石头的凉。

  王元姬就折膝坐在石头上,双臂缓过腿,抬头,仰视月,“这样的夜里,只要月亮一出来,再亮的星都黯然失色。世人只见皎洁明月,却不肯分一眼去看努力发光的星星。”

  曹云慢吞吞走到王元姬身边。

  王元姬转过头来,亮如黑曜石的眼珠子盯着曹云,没什么表情,问:“小孩好了吗?”

  曹云摇摇头,“我出来的时候,还在发作。”

  王元姬又转过头,继续仰视天空,“我自小喜欢看星星。我父亲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我娘在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我就把天上的星星当成母亲。可直到我死了,才知道,人死了会变成鬼,会重新投胎,就是不会变成星星。”

  曹云问:“你为什么不入轮回?”

  王元姬把两条腿都折起来,环臂圈住,把头侧过来,搁在膝盖上,看曹云,“你问我?我们两个差不多大,死后,都没去投胎。我们是半斤八两,谁也别嫌弃谁。”

  曹云道:“这四百多年发生过的绝大多数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忘了?嗬你倒活得轻松自在。”王元姬用手指掰下左眼的眼皮,露出血红的内眼睑,扮鬼脸吓曹云,“有句老话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放屁!要我说我是上辈子、上上辈子、上上上辈子、几百辈子积德修福,才让我的儿子成了王。我没当过一天皇后,多自在,可我做了三十七年太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舍不得这样的命格,太后的命格让我干什么成什么。我这辈子享福、寻乐子!谁知道下辈子我变猪变狗?做牛做马?我可不上阎王爷的当!”

  曹云有些吃惊,“你是为了这个才”

  “怎么?女人不配享福?就不能快意人生,快活到天荒地老?要我说,做鬼很好,特别好!重来一次,就比现在更好?未必!”王元姬这时候露出一抹笑容,如尊者鄙视匍匐在地的软骨头,“极乐!极乐!西之极不为极乐,我之乡为极乐。”

  曹云露出尴尬的笑容,“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元姬道:“我知道,你是因为男人。不是因为我家的死鬼,是因为我们魏地的英雄你家先生。妹妹,你后悔吗?为一个男人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你本来是一朵奉于神坛的花,魏国之民将你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神女,虽不自由,但也肆意绽放,如今,怕是看什么、玩什么都觉得没意思,甚至活得很痛苦吧?”

  曹云凝了王元姬一会儿,道:“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依然选择陪伴在先生身边。”

  “猜到了。”王元姬哼一声,“死不悔改,浪费人生不,鬼生。”

  曹云问:“你能告诉我,你为何如此不希望别人提起我?”

  王元姬用拳头捶腿,“啊,又是这个问题,小孩和你到底在捣什么鬼呐?”曹云正欲言明,被王元姬瞪回去,“我不害怕麻烦,却不喜欢麻烦。你能明白吗?”

  曹云点头。

  王元姬又把半张脸埋在膝盖间,好好打量了曹云一番,“我曾见过你一次,记得吗?你刚被缚魂,从被关的屋子里逃出来的时候,在客人里引起了不小的乱子。我眼见着蛾眉月悄悄带你出去。那个时候的你肉都没长全,世间最难看最恐怖不过是你这样的东西。”

  曹云问:“我到底是如何被缚魂的?这个可以说吗?”

  王元姬冷哼一声,嘴角缓缓向上咧开,似笑非笑,露出两颗尖锐的虎牙,“从你十三四岁起,死鬼就对你朝思暮想。眼见着你入了道,受戒,死鬼想求娶,都娶不成了。你死得突然,堂堂魏国神女竟然被水淹死,也不知你到底在搞什么?”

  曹云想到那些没过头顶的水,穿透几百年岁月,那些水又从口鼻灌入他的肺,呛得她喘不过气,胸口剧烈起伏。

  王元姬眨眼睛,“你死的时候,死鬼正好起事,兵才攻下皇宫,就传来你淹死的消息。死鬼懊啊,让你服侍你的所有宫人殉葬,你的一切随着你住过的甘露殿全都被他用方寸之术藏起来了。他不允许别人提起你,仿佛只有这样,你才完完整整属于他一个人。或许在某些夜里,他无数次走进甘露殿,做一些不切实际的梦。”

  曹云浑身抖一抖,夜风太凉,撩起她一身鸡皮疙瘩,皮肤上的每个毛孔都张开,去呼吸夜里的露水。

  王元姬哼了一声,“死鬼连登基大典都没熬过就死了。死后,还不安生,继续眠花卧柳,到处留情。某天,也不知是哪只死鬼告诉那死鬼,你的魂魄一直留在世间。他到处找你,找不到,就想到了我的招魂幡。我当时和他老死不相往来,却也没到翻脸的地步,稍不留意,就被他碰到了招魂幡,招来了你的魂魄。”

  王元姬的脸冷下来,“现在回想起来,那阵子,死鬼莫名其妙地就自己笑起来,触到我的目光,就立刻绷住脸皮,笑意就僵在他脸上,明晃晃在太阳底下摆着,他却厚着脸皮死不承认。我懒得搭理他,放任他在我眼皮子底下,干那些勾当。”

  曹云讷讷问:“哪些勾当缚魂?”

  王元姬的一张圆脸狰狞起来,露出苍老的鬼容,蓝火在烧,在她黑眸里、在她圆润的脸颊边烧,“你是缚魂仙索的主人,你自己说缚魂需要什么?”

  曹云喃喃:“魂魄、‘引’、缚神之躯和牺牲。”

  “失而复得有多欢喜,就有多害怕再失去你。他要永远将你缠于他身边。”王元姬高咤,“死鬼用招魂幡招来你的魂魄。死蜘蛛精用你入殓之衣冠为‘引’。死鬼甚至非得用你原来的身体缚魂,仿佛一个原原本本的你才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他们用你的缚魂仙索,杀我坊内一百零七名豆蔻少女为祭,复活了你。”

  王元姬加重了语调,又重复了一次,“一百零七名豆蔻少女啊!杀了那么多无辜少女,只为复活你这个魏国的神女!曹云生来高贵,她的命就是比千千万万魏国少女的命更加重要。”

  曹云感觉到,被牢牢绑缚在这副残躯上的魂魄就要在尖叫声中飞挣脱束缚而飞。

  四周很安静,唯有月光皎洁,将夜之世界一切躲在阴湿中的虫虱给照出来,让它们无所遁形。

  咚咚咚

  从院子的某个地方传出铜锣声,打破了这份沉寂。

  有人大喊:“魔教又来偷幡了!夫人,夫人,你在哪里?”

第039章 为何人招魂?

  咚咚咚

  鼓声还在密雨般响起,每一声都踩在心脏的律动上,一声高过一声“夫人”响个不停,将心穿了放在火上烤。

  王元姬一动不动,下巴搁在膝盖上,甚至悠闲到闭上了眼睛。

  曹云问:“你不担心招魂幡被魔教抢去?”

  王元姬仿若未闻,连眼皮都懒得动一下。

  几丈远的墙外,人声越发嘈杂,却与刚才截然不同,先前,是丝竹管乐的“咿咿呀呀”中夹杂几声女子的玲玲笑声,现在,是“乒乒乓乓”兵器相交,瓷的、瓦的、木的、玉的家具陈设被拖拽,被打翻,被劈碎的混乱声响。

  曹云记挂小院里躺着的温朔,不解地盯着王元姬,快速往后退了几步。

  □□掠的声响没让王元姬动一动眸,几下极轻的脚步却引得她半敛开眼睑,露出清凉凉的目光,“极乐坊屹立不倒几百年,靠的不是花架子,是拳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王元姬话音刚落,不远处的角门“吱呀”一声响,门被什么人轻手轻脚推开。

  曹云转头,目所能及之处有一月洞门,远远望去,月洞仿佛是绣娘手中的绣花绷子,月光织成经纬稀疏的柔白缎子,绣线所穿是几尾压低了头的竹子,在夜风中微微摇曳,其中最细的一根此刻正被一只爪子压下来,然后,就从月绣画里钻出一只白胖的兔子那兔子背后背着一把枪一样的大旗子。

  二掌柜的声音又亮又清脆,仿佛在邀功:“什么上天入地唯我独尊吞日蚀月教,派这种酒囊饭袋来抢幡,是看不起我们极乐坊吗?夫人,一个不漏,全都捆上啦。明日厨房要添几道时鲜菜了!”

  王元姬笑起来眉眼弯弯,问:“招魂幡呐?”

  二掌柜的胖爪子弯到背后,像从背后的剑鞘里抽出宝剑一般抽出大旗子,一会儿跳到左边,一会儿跳到右边,把经幡高高扬起来,百家布缝成的幡子在夜风中发出如水流淌石壁的“哗啦啦”声响,“在这呐,夫人!看,它飘起来多漂亮啊。夫人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我就算是豁出命去,也绝不可能让魔教得逞!”

  王元姬翘起花指放在唇边,笑了一会儿,清清喉咙,“嗯,这事办得不错。等过一阵子,升你做大掌柜。”

  二掌柜三掰嘴缩一缩,红眼睛越来越红,都要淌出泪来,当场就要给王元姬跪下。

  王元姬摆摆手,“去吧。他们还会来的,不要松懈。”

  “哐啷”

  又有什么东西被撞翻,这次不是在墙外,而在墙内,就从鬼宿宿下的院子里传出来的。

  王元姬脸色一变,从石头上跳了起来。

  “小师妹坏菜了!那只鸟被妖怪抓走了!”

  “小师妹完犊子了!朔朔被妖怪抓走了!”

  “小师妹蹬了个蹬的!桃子被妖怪不,要跟着妖怪走了!不许走!我逮住你了!哎呀呀你干嘛踹你可爱小师弟的脸蛋!”

  谢渊的话一声接一声从天上飘下来,劈头盖脸就罩在曹云脸上,她飞快往院子冲,双臂垂在身侧,袖子瞬间没过了手掌,她抖了抖双掌,虎爪匕首自然而然落下,扣在指间。

  “呼”一声

  什么东西像阵风一般从奔跑的曹云身边刮过。

  曹云看到王元姬轻盈得似一片叶子被卷在风中,她身上的粉裙子没过她的脚,远远看去,就如同没有脚的皮影人在空中飘来飘去。

  曹云赶到院中时,王元姬已到了朔朔的屋内,眼睛一眨,王元姬“唰”一下又闪现在了小院中,从屋内到屋外还留有她丝丝缕缕的蓝色魂光。

  曹云打量谢渊。

  谢渊脸上挂了彩有些像是指甲扣的,有些像是蚂蚁的脚印,他左臂膀肩膀的衣服裂开一道大缝,蔫蔫地垂下来,露出鱼鳞状的一片白肤,其他地方不是水渍就是血渍,邋里邋遢、流里流气,正向曹云摆出那么长一个苦瓜脸。

  谢渊的左手臂时不时就抬起来,再仔细一看,不是自己抬起来的,而是被握在手心里的暴躁的桃萌一次次用头顶起来的。

  桃萌正在恶龙咆哮、恶犬出笼,拼命想要挣脱谢渊的爪子。

  谢渊苦哈哈喊了声:“小师妹”

  曹云跳到谢渊身边,扫视谢渊脸上的伤,“这次魔教派出来的妖怪这么厉害吗?”

  谢渊愣了一下,含糊地“啊”了一声,挠了挠脸上的伤,目光躲闪,嘴巴拱成吹口哨的样子,“这些啊!不是妖怪闹的。是方有缺打的!你别觉得我打不过他,你看他!好不到哪去!”谢渊抬手,手指头用力往前一戳,擦着曹云的脸蛋指向后面。

  曹云转身,看到被挠得头发都毛躁躁翘起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方有缺,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渊道:“这小子砸了我的青玉印,粉粉碎啊!朔朔被抓的时候,我正和他打架。一时大意失荆州啊!”谢渊说完,目光垂向地上,难过地看向散落在地上零碎的青玉印。

  方有缺跪下来,双手撑地,压低身子,把头圈在双臂中,目光放到与地面平行的位置,借着柔淡的月光,一片片找青玉碎片。

  谢渊就这样静静凝视了方有缺一会儿。

  王元姬问:“阿铃也被抓走了?”

  谢渊恍然回过神,道:“要我看,妖怪就是冲着那只鸟来的,朔朔纯属撞大运撞上了。”

  王元姬“哼”了一声,“原来是声东击西。”

  “放手!”桃萌双手撑在谢渊蜷起的食指和拇指上,像是一团湿面团从手掌里挤出来,把身体挤得又长又细,眼瞅着再细一点都要从中间夹断,嘟噜“一声”,桃萌终于滑出来,飞到空中,一张黄符纸晃晃悠悠从天上飘下来,他盘腿坐在符纸上面,对着谢渊打了个响指,“我能闻到师兄身上的味道,咱们追!”

  桃萌双手插在袖子里,坐着黄符纸飞出了院子,他听到王元姬对谢渊和曹云道:“我不能离开这里。你们一路留下记号,我会挑几个硬手跟上你们。”

  桃萌缩鼻子,嗅啊嗅,所幸今夜的风不大也不小,刚巧把温朔身上的药香和冷松香时不时塞进他鼻子里。三人来到荒郊野岭,遥遥看见前面有晃动的火光,知道找对了地方。三人矮身藏在一个土坑下面,土坑上一棵歪脖子枯树,树上窝着一只打瞌睡的野鸭子,时不时叫两声,仿佛要生蛋。

  三挤在一起,谢渊朝桃萌竖起拇指,“还是你们会玩。狗鼻子!”

  桃萌心想,狐狸的鼻子可比狗灵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