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他 仰他 第65章
作者:垚先生
沈黛喃喃:“苏家人对我们真好啊。”
沈夫人看着铜镜,怔怔重复:“是啊。”
沈夫人没回答沈黛去白帝城的话,不知道是故意不答,还是没留神听。不管怎样,沈黛感觉出来,沈夫人从内心深处不想离开苏府。
原因么
自然是二公子苏愈。
沈夫人把古琴盒子放进竹箩里,用碎布和纱线覆盖,仿佛是舍不得用它来装针线。她又低头绣衣衫。沈黛认得x那个花样,是苏三小姐的嫁衣,前前后后重绣了七八次,看来苏夫人还是不满意。
沈黛记得,他们是去年隆冬进的苏家。沈夫人绣的第一件东西就是嫁衣,屋子里没有炭,沈夫人总是握紧拳头,放在口边哈一口气,活动了僵硬的手指再接着绣上面的牡丹。好在现在是夏天,手指活络了,也不会长冻疮。
沈黛隔着桌子望着低头的母亲,慢吞吞说:“阿娘,你绣来绣去,苏夫人都不满意。你和三小姐的身量差不多。你不如穿上去,比一比,就知道花绣在哪里最好看了。”
沈夫人说:“那怎么成?主人家的东西我怎么能随便穿。再说了,对三小姐不好。我是个寡妇不吉利。”
沈黛双手撑着头,眨了眨眼睛,“娘,我想看你穿红裙子,当新娘子。”
沈夫人脸色一白,“胡说什么。”
沈黛跳下来,绕到沈夫人身前,夺过嫁衣,在空中抖开,罩着沈夫人的头盖下来,围在她肩上,笑眯眯道:“阿娘一定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子。”
沈夫人浑身打了个颤,急得把衣衫扒下来。沈黛却用手指紧紧压着衣服,抿着嘴笑。
他在心里想,不只要当新娘子
还要当苏家堂堂正正的唯一的女主人。
“哟大妹子穿红色的裙子真好看。”喝得醉醺醺的匠人脚步散滑地撩开帘子,他斜靠在门框上,帘子就挂在他满是酸汗的身上。
沈夫人用手指轻轻戳了沈黛的额头一下,急着扯下嫁衣,只听“刺啦”一声,娇嫩的布料裂开一道口子。沈夫人傻眼了。
匠人拱火:“夫人要气疯了。你们的工钱可赔不起衣衫。我要不要告诉夫人呐?不了吧。大妹子这里肯定有好酒给我吃。”
风、雷、水、火、土五道符咒,沈黛在脑子里已经过了一遍。可思来想去,不想将这么宝贵的符咒浪费在杂碎身上。
沈黛死死瞪住制糖匠人,把不怀好意的男人瞪走。匠人似笑非笑道:“你们等着。”
沈夫人用手指轻轻抚摸破处,平静地说:“不要紧,只要仔细补,看不出来的。”她抬头,嗔怪地盯着沈黛,“可到底不吉利。”随后,她微微一笑,把糖渍梅子的碟子往前一推,“不过别怕。用糖封住叔叔的嘴。黛黛听话。替娘跑一趟。”
沈黛说:“娘的针线虽好,补好了,到底不像,很容易被苏夫人看出来。”他将嫁衣猛地一抽,抓起来就往门外跑,“我去找二公子,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帮阿娘。”
既然蝎子没能试成苏愈。
那就由他这个做儿子的亲手促成二公子的成长吧。
第065章 四恶道:饿鬼(九)
下雨了,是淅淅沥沥的小雨。
沈黛将裙子卷成一个球,塞进外袍下的肚子前,在黏腻的雨丝里用手遮着头奔跑。他迎面撞上一高瘦持伞人的肩膀,踩在脚下的石砖长青苔湿滑,他左脚的鞋子飞出去,人像鱼一样打挺往后倒。
那人的手从沈黛腋下穿过,稳稳地将他提了起来,他的声音穿过雨水仿佛也沾上了湿气,柔声道:“当心,雨天地滑。”
持伞人将碧青的伞面斜过来,露出一张皙白的圆润的脸。
是苏家二公子苏愈。
沈黛抬起丢了鞋子的脚,因为跑得太急,他喘不过气,胸口剧烈起伏,一时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苏愈将伞更斜一些,伞面像朵青云压近沈黛,“不急,我等你。”
沈黛把嫁衣从肚子里挖出来,很巧,刚好露出那条裂缝,展开给苏愈看。
苏愈轻叹一声,“可惜石榴裙最难染,沾了水就要褪色。已经湿了,穿不得了。”
褪色了?
沈黛愣一下。
沈黛因看不见颜色,根本没察觉嫁衣已经褪色。他抢了嫁衣来,本来只是试苏愈一下,找他说句话,并不是真的期盼他有什么法子。本来么,小小一个口子,苏夫人随便绣个花样上去也就盖住了。如果真的褪色,就算换了同样的布料来,苏夫人又要熬多少个日夜?他什么都不心疼,就心疼母亲的眼睛。
沈黛缓过气,盯着苏愈微笑着的脸,故意装作害怕使自己的声音发抖,“这是三小姐的嫁衣。”
苏愈脸色一变,“什么?”
沈黛死死盯住苏愈雾水的眼睛,“我阿娘绣衣服的时候咬线,一时没注意,撕出一个口子。她怕死了,正一个人躲在屋里哭呐。我本来想带出去找个裁缝整个把这片布换掉的,现在湿了,褪色了我娘要哭死了。”
苏愈眸子闪过一丝慌乱,很快,情绪被他小心地压抑下去,开始回避沈黛的目光。沈黛感觉自己逼得太急了,目光擦着苏愈流畅的下巴曲线下划,落在苏愈的新靴子上。
那是一双绣工精良的黑靴,沾了雨水,水渍晕染开来,像是用笔描的远处起伏的山群。靴子小幅度地来回踩踏,显现出主人的纠结和挣扎。也侧面反映出了他的软弱。
苏愈的声音从头顶飘来,“有人来了。”
沈黛猛然抬头,余光扫到苏夫人由侍女打着伞正从小径那头走过来。苏夫人认得女儿的嫁衣,要是被她当场捉住,真就不好撇干净了。
沈黛抱着裙子下蹲,低着头。他看到地上的阴影突然变大,雨丝的密度也突然变小,青色的伞面彻底斜过来,将蹲着的他整个遮起来。他微微仰头,看到持伞的人彻底暴露在越来越密的雨幕中,青衫尽湿,紧紧贴在单薄挺拔的身体上。
巫山的夏雨不冻人。
苏愈却在发抖。
苏愈在害怕。
苏夫人从苏愈身前走过的时候,只是淡淡扫了一眼这个仿佛透明的人,极轻极轻地哼了一声,像笑,又不像,甚至令人怀疑是不是对着苏愈这个人哼了这么一声。
苏夫人走远后,沈黛明显听到苏愈沉了口气,苏愈整个人都骨头都松了,身体不再僵硬。
苏愈细长的手指伸过来,说:“把嫁衣给我吧。”
沈黛就蹲在伞下,抬手,手指戳了一下伞骨,伞面就被移开。他看到苏愈的脸重新在伞边出现,雨水凝结在苏愈下巴,一滴滴快速滴落。沈黛心里想,苏愈实在太没用了。
沈黛问:“二公子要怎么做?”
苏愈道:“我也不知道。给我吧。”
沈黛将嫁衣交给苏愈。
苏愈握伞柄的手晃了晃,轻声说:“自己拿着。快回你阿娘身边。”
沈黛接过伞,站起来,低头找丢了的鞋,跳着脚去穿鞋,每跳一次,雨水就溅起来,溅到已经湿透了的苏愈裤腿上。等沈黛穿上鞋,一抬头,发现苏愈已经独自走远了。
沈黛盯着雨幕中狼狈的苏愈,心中骂了句:“真窝囊,像条落水狗。”
苏愈突然转过身来,吓了沈黛一大跳,就好像心里的话被人听到了。
苏愈犹豫了好久,终是仰起头,他那张书生气的脸仿佛都要在雨中融化了,清朗又温柔的嗓音传来:“让你娘别哭。”
沈黛什么也没说,眼见着苏愈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是想同苏愈说一些话的,可看到这么个人做了刚才那些事,他就后悔了,甚至在心里狠狠诅咒苏愈的人生彻底烂掉吧。
好像是
舍不得的感觉。
沈黛回到屋子,跨进门槛,垂下伞,用力甩了甩伞,抖下厚重的雨水,收伞,刚好听到沈夫人急切地问:“黛黛,嫁衣呐?”
沈黛把伞倒过来,挂在窗沿下,说:“找了个裁缝补。”
沈夫人问:“见到二公子了吗?”
沈黛抬起手,用手接从伞骨淌下来的雨水,干干脆脆地回答:“没有。”
沈夫人沉默了一会儿,走到沈黛身边,试图去抓伞,“送到哪家铺子了?我不放心,得去当面交代一下要注意的地方。”
沈黛去抓沈夫人的手,许是沾了雨水的手太凉,沈夫人的手被他一碰,往后一缩,却还是被沈黛捉住。她尝试抽了一下,却没能抽走手。
“阿娘,你听”沈黛冲着沈夫人微微一笑,手上的力道轻了些,“他们关门了。我们出不去了。让该忙的人去忙吧。我们也难得清闲一次。”
沈夫人瞥一眼沈黛,幽幽地叹:“要是补坏了可怎么交代?”
沈黛喃喃:“是啊,我也想知道,要怎么交代。”
沈黛一夜难眠,他听着上方沈夫人均匀的呼吸声,就一直想雨中苏愈远去的背影,那样薄薄一片,像是用剪子剪出来的窗花,一副要被雨水融化撕碎的样子,实在太狼狈了。
沈黛想不明白,这样没用的人到底哪里好?
此时此刻,五道符咒在胸口发烫,他最想杀的不是其他人,竟然是苏愈。沈黛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从地上坐起来,他看到沈夫人向里侧睡着,手压在被子上,紧紧捏着拳头,在发抖。
是做什么梦了吗?
还是说
阿娘从来就生活在噩梦里。
沈黛就坐在床榻前的地上,一条腿折起来,手搭在膝盖上,看着沈夫人一夜。
第二日,沈黛照例在学堂的窗下听差。
苏二公子没来学堂。
老先生问苏大公子的话从窗户里飘出来:“二公子病了?”
大公子说:“是病了。脑子有病。喝醉了不挺尸,去糟蹋三妹妹的嫁衣。我母亲问他,为什么。他本来像是锯嘴的葫芦,一个屁也放不出来。被逼急了,就说他的亲事也定下了,就想替他的未来的娘子看看嫁衣的样子。你说他脑子是不是有病?他不说这句。我爹只闷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说了,我爹就说他没出息。现在,正在祠堂跪着呐。”
竟然是这么个蠢办法?
不过
倒是很符合苏愈的窝囊性子。
那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又找上沈黛,他蹲在窗下,一个人用手指死命戳蚂蚁,生着闷气。
入夜时分,沈黛摸到苏家祠堂。
这是间古朴没有多少装饰的大房子,千烛闪烁,燃起的烟像是黑云一样压着跪在中间的人身上,压得他身子一晃一晃,仿佛要在烟雾间倒下去。
沈黛推门进去。
“吱呀”一声
跪着的人被声音惊扰到,猛然挺直身体。
原来苏愈是在打瞌睡。
沈黛面无表情地从苏愈身边走过,站定在像是台阶一样层层往上延伸的牌位台。他手臂一横,袖子扫过几个木牌位,把它们扫倒,手一撑,一屁股坐了上去,一只脚踩着燃香的炉子,从上而下睨着苏愈。
苏愈瞪圆眼睛,他又急又怕的样子倒是让他的五官生动起来,终于不像死鱼了,“黛黛,下来!别胡闹。”
沈黛记得二公子只比自己大了六岁,根本算不上是什么长辈。这一声“黛黛”沈黛听得格外刺耳。他是听谁这么喊的?沈黛一想到这个,腔内的火就蹿起来,把他的骨头烧得嘎吱嘎吱响。
沈黛非但不从牌位台上下来,还一脚踢翻了香炉,声音像是夜里偶然从房梁上滴落钻入脖子里的水珠,“你想当我新爹?”
在烛火照耀下,苏愈的脸明暗分明,成一道道深深的沟壑,令他原本略显笨拙的五官凌厉起来。他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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