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他 仰他 第67章

作者:垚先生 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正剧 玄幻灵异

  夜里,那扇通向熬糖小院的门不再被关闭插销,因为没人再在意这样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沈黛听熬糖的三个匠人私下议论。苏家可能要遣散所有和三小姐亲事有关的佣工。他们说,他们肯定是不会走的。忙活了三年多,桂花糖只剩下几千颗就压成了。现在结账,工钱少一半。苏家的倒霉事是苏家他们自己的事。和他们不相干。

  对

  不相干。

  沈黛也是这样想。

  苏愈做什么,都是在满足自己的欲望。就算是出了事,也是他自己没本事,自己食恶果。

  苏大公子死后,沈黛总是在小院里撞上苏愈。以前,都是只见什么东西突然出现在屋子里,人是绝对见不到的。至少,在沈黛记忆里,他一次也没见过。沈黛心里明白,以前不是不来,是躲着他来。但近来,苏愈开始一点都不避讳沈黛,露面越来越频繁。甚至,三个人在一间屋子里一起吃了一次点心。

  沈夫人日渐消瘦,日日相见的人往往很难察觉身边人的变化。非要积累到一定程度,才突然被亲近之人发现。

  沈黛是在某一日发现沈夫人贴着嘴角的两个梨涡消失了,本就小得如同巴掌的脸在铜镜里只占了一半,下巴尖成了一个锋利的折,水光盈盈的大眼睛深深陷进眼眶。但即使这样,沈夫人还是这巫山间最娇美的一朵海棠,只是被雨水沾湿了,多了些许脆弱和可怜。

  渐渐地,沈黛发现,苏愈来的次数越多,滞留的时间越长,沈夫人蹙眉、眼神恍惚、身体颤抖的情况就越频繁。

  看起来,阿娘是在困惑、犹豫、纠结、挣扎……

  她是在害怕苏愈吗?

  这让沈黛第二次起了杀苏愈的念头。

  可沈黛又会被沈夫人望着苏愈的眼神所迷惑,雾蒙蒙、湿漉漉、红彤彤的眼眸,充满眷恋、仰慕和期盼。阿娘就从不会用这种的眼神看他。所以,他还是压抑住了这第二次。

  第三次起杀心是有一次沈黛从外面回来。

  “嘭”一声

  沈黛看到屋子门被猛地关上,苏愈面对紧闭的门低头站着,垂下的手紧紧握着拳头。

  院子里,三个制糖的工匠相互挤眼,突然爆发出滚雷一般的笑,继续相互挤眼,还带上了沈黛。他们死命闭上嘴,含着那种穷极狎昵的笑容盯着微微皱起眉的沈黛。

  苏愈转过身来,眼角像是夹着两条绯红的鱼尾,神色上却看不出什么异样。他的青衫罕见的凌乱,不搭理工匠,淡淡扫一眼沈黛,从沈黛身边走过,随口“嗯”了一声,算是打招呼,走了。

  一个匠人嚷嚷道:“我们这倒是要成了窑子了。”

  沈黛冷淡扫一眼匠人,拍门,喊:“阿娘,是我。”

  沈黛进屋。

  给他开门的沈夫人往旁边一缩,背过身子,用袖子压一下脸,转过来的时候,眼睛干巴巴的,爬满了红血丝,像是只白兔子。

  沈黛问:“他欺负你了?”

  沈夫人的眼睛几乎在一瞬间蓄满了泪,像是巫山间蒸腾而起的云雨,她哑着嗓音说:“没有。黛黛吃饭。”

  沈黛在屋子里左右找寻,从床上找出一块帕子,走到沈夫人身边。她低垂着头,咬着唇,一颗颗泪珠子像是珍珠一样滴在沈黛手背。沈黛用帕子给她擦眼泪。

  烧死他

  心里的这个声音像巨浪一潮潮掀起来。

  沈夫人坐在床榻上,发了好一会儿呆,突然像是木头人一般嘎吱吱转头,盯着沈黛,问:“黛黛,你会不会怪娘?”

  沈黛愣了一下,垂下头,轻轻问:“怪你什么?”

  沈夫人没回答,良久,像是下定决心,又像是说服自己,神色坚毅地说:“黛黛,娘不会丢下你的。”

  后来,沈夫人再也没有在苏愈面前关上屋子的门。

  沈黛记得那一天,他淋着雨跑回院子。三个匠人蹲在屋檐下,捧着碗吃晚饭。沈黛明显感受到了他们目光中的嘲笑之意。沈黛没搭理他们。想进屋,可屋子的门从里边锁住了。

  沈黛趴在门上,拍门,“阿娘!快开门。外面下雨了,我都淋湿了。”

  匠人们道:“你娘和你新爹在床上呐。你去听听。”

  沈黛走到看雨的窗户边,把手指头戳进窗户缝里,顶开窗户,将疏离而冷淡的目光塞进屋子,看到散落的衣衫、凌乱的床榻、交颈的男女……

  男女床笫之间的欢愉是苏大掌柜教沈黛的。虽然很恶心,但总算令他明白一些事。杀欲是欲,情、欲也是欲。他的血本就能燃起滔天欲、火。这是他能够料到的事情。

  沈夫人的目光虚空的定在床顶,乌发都湿了,皱着眉头显得很是痛苦,却格外的娇媚。

  沈黛面无表情地看了很久,久到被匠人的声音打断才回神。

  “哟哟哟,还看上了。”

  “那是你娘。”

  “男的认识吧?”

  “你娘很是想得开。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呀?”

  “或者你先开个瓜?”

  “啪”一声

  沈黛关上窗户,走到院子中间,冷冷地问:“你们一直听着?”

  也是因为情、欲,匠人眼神都浮白了,“是啊。碰又不让碰。听听总可以吧?”

  沈黛从衣襟中夹出符纸,挑了一道“土”符咒,抹去上面的炭笔痕迹,飞到空中。黄色的符纸摇摇晃晃在眼前飞,被点点雨丝打湿,像是一只展翅飞舞的黄蝴蝶。

  沈黛清叩“土”之一字。

  褐色的泥土爆裂开来,长出无数双白骨手,仿佛来自地狱的魔鬼之手,将三个匠人瞬间拖入土里。

  一切发生得如此快。

  三个匠人甚至没有能够喊一声。

  三只陶碗咕噜噜在地上滚了一圈,里边黄色的粟米打翻一地,仿佛只有这些食物能证明,刚才的那些人真的在这世间存在过。

  你看,温朔真的很厉害。

  杀人直接盖土。

  沈黛在雨中仰头,盯着深灰的天幕,轻轻地“哼”了一声,笑道:“原来是这么个用法。倒是比吃人省事多了。”他走到门边,靠着门蹲下,双臂抱着双腿,膝盖搁在膝盖上,听雨声、风声和那似有若无的湿湿黏黏的哭声。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

  沈黛抱着双腿的身子一抖,讷讷转头,看到神色冷淡的苏愈走了出来。

  苏愈敞着衣襟,露出瓷白如玉流畅起伏的胸膛。他停在门槛前,什么也不说,看到沈黛,显得很厌烦,弯下腰。

  “咔哒”一声

  一副挂着铃铛的银圈卡在沈黛纤细的脚腕。

  沈黛抖了一下腿,铃铛就响起来。

  苏愈说:“戴上它,我就知道你什么时候站在屋外了。”

  苏愈只说了这么一句就走了。这个男人好像是天上掌管雨水的神,每次来,必带来雨,只是从前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如今是暴雨如注。他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沈黛站起来,铃铛响个不停,他小心翼翼关上门,又在门外站了很久很久。他不想进屋,也不敢进屋。在这个世间,他唯一害怕的就是他阿娘哭。

  自此以后,这样的日子很多。

  沈黛后来渐渐习惯了铃铛的声音。

  沈黛没有再起杀苏愈的心,他守着能够烧死他的秘密,见证了沈夫人的梨涡在雪白的脸颊长出来,就像是池子里原本枯死的莲花又起死回生,日渐丰盈,洁白无瑕。

  苏府不算大,屋子却是一间连着一间,藏得下许多偷欢的男女。譬如制糖小院里的那两个。又譬如三小姐和一个小厮。不同的是,前者在铃铛声里缠绵旖旎,后者被苏夫人撞破。小厮捅死了苏夫人。三小姐被沉了湖。无人知道小厮的结局。

  沈黛在这段时间里始终是个单纯的看客和听客。府内发生的这些事,其他人只会错愕,惊异于苏府一桩接着一桩的巨大变故,唯有沈黛,是以等待的姿态,静候苏府里每个人的悲惨结局。他和苏愈之间有一种令人厌恶的默契。

  苏愈是个守信之人。

  他算是在兑现承诺。

  沈黛知道苏愈是怎么变成野兽的,饮了他的血。但沈黛和别人一样无知,不知道苏愈是如何作为野兽的。苏愈把自己藏在迷雾之后,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就让那些人乖乖落入圈套?

  沈黛才知道,一个人去害一个人不仅仅可以自己动手,去杀,去吃,去烧,还可以让他们远远地自己去死。他的一双眼睛还看不尽天地,观不出海澜,看不清人情,不知道一个人该如何悄无声息地行恶就像苏愈做的那样。这世间还有许多他所不明白、不了解、不知道的事情和远比饿鬼更可怕的东西。如果想要变得更加强大,他必须懂得和掌握那些东西。

  至少

  要像苏愈那样有魔力,能让白骨生肉,能让枯木逢春。

  能让他的阿娘开心。

  只有一件事,沈黛对苏愈很不满意。

  苏愈迟迟不对苏大掌柜动手。

  日子一长,沈黛只觉等得都烦了。

第067章 四恶道:饿鬼(十一)

  雨季过后,沈夫人常常盯着嫁妆发呆。三小姐已经不在,不可能再有什么亲事,不仅仅是这些嫁妆,连她这个绣娘待在苏府都显得如此多余。

  可沈夫人和苏愈的关系,又是一些人心知肚明的事。没有人来催促他们离开苏府。府内的人与沈夫人一条路上相逢,往往是一声不吭地低头,退到一边,让出一条足够两人并肩而行的道。沈夫人会小跑着离开,落荒而逃般从各种各样人审视的目光中消失。

  有很长一段时间,母子两个都不好过,各有各的烦恼。

  沈夫人心焦的是她和苏愈的结局。

  而沈黛心焦的是苏大掌柜没有迎来他该有的结局。他知道,在宗族统治,父为至尊的竹贤乡,只要苏大掌柜还活着,阿娘和苏愈就不可能有一个好的前程。乡内专制的父亲是不会让自己唯一的继承人娶一个年长许多带着儿子的外乡人的。

  苏愈在干什么?

  是拘泥于“子不杀父”的人伦,在最后一刻充当孝子?

  还是得到了就不知道珍惜,要做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在苏大掌柜这件事上,苏愈唯一努力过的,就是让苏大掌柜再也没有来找过沈黛。

  但沈黛不满足于此。出发去白帝城前,必须将苏大掌柜解决,替沈夫人扫清一切障碍,否则,他就要带着沈夫人一起离开竹贤乡,去白帝城。当然,在此之前,他会烧死苏愈。

  沈黛在想这些问题的时候,沈夫人正用手指摩挲重新绣好的嫁衣。看得出来,她也心神不宁。沈黛担心的那些事,她也在担心,或许更担心,因为沈黛发现,她这些天几乎夜不成寐。

  沈黛想哄沈夫人开心,想来想去实在没什么有意思的事,看她摆弄嫁衣,忽然心头一动,说:“阿娘,三小姐没能穿上嫁衣,是她没福气。你不一样。这件嫁衣现在是没主人的东西。你自己试一试?不满意的地方再改一改,说不定很快就派上用处了。”

  若是放在往日,沈夫人的性子肯定是不肯穿的,但近来她精神过于恍惚,被沈黛半哄半迫,还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就已经把嫁衣披在身上。

  没了那三个制糖的工匠,整间院子都属于他们母子。沈黛挪到外间住。而沈夫人的屋子里早就多了一面铜制的穿衣镜。

  沈黛把手捧铜镜在胸前,光的一面对准沈夫人,绕到她身后,让她从前后左右看她穿嫁衣的样子。

  叮铃叮铃

  沈黛每走一步,脚腕上的银铃铛就响一次。沈黛像是一只绕着主人转的屁颠颠的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