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衿香 一衿香 第80章
作者:蜜月
可昨夜,他看到春昙背后的刺青,听到他那句“是你不要我”之后,心绪又乱成一团。
“所以,你昨夜是去见他?他胆子可太大了,潜入蚺教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声不响擅作主张,都不与你商量!”
洛予念苦笑:“他,似乎误会我……不想见他。”
“哈?”方平意诧异地眨了眨眼,忽而噗嗤一声笑了,“你们该不会吵架了吧?”她支着下巴,好奇道,“所以,你什么都没问到?”
他摇摇头:“可能是我说错话,且昨夜他不大清醒。”
“喝醉了?不该啊,他如此天资,独自修炼也能这样快就入蓬莱,几坛酒不会把他怎样吧?”
“不是酒,是药。他应当是被什么人下了药。”提及此事,洛予念才想起今日的确有话要交代方平意,方才被外头这么一闹,险些忘记,“我在想,蛊星得民心,应当是蚺教求之不得的事才对,为何会有人对他下药?”
“……这是不是说明,他们教内兴许并不太平。又或者,他并不得蚺教信任?”方平意略一沉吟,“方才,有个阿婆告诉我,晚些时候,大家会一起去附近新开的田地里种芋头,我可以混进去,打探一下他们的口风。不过,蚺教内的事,他们这些百姓也未必清楚。”她顿了顿,“最好能直接去问问他本人,免得消息有误。”
洛予念不假思索点了点头,反正,他本就有一肚子问题要问,只不过,不知春昙还愿不愿见他。
他略一思忖,今夜,蛊星大抵还是要喝酒,他须得有备无患,“方师姐,你身上有没有催情药的解药?”
“催,催……”他问的太过直接,方平意半天没反应过来,大概,她也是万万没想到,潜入南夷还有这种需要:“……没有,但,药材不难找,现配也来得及,反正凡人的手段左不过那几招。”
“劳烦师姐,需要什么,我这就去采。”
劳罗说,春昙是每日子时开始修炼,洛予念便提前半个时辰赶往昨夜那山谷,不想,对方比他更早。
发光的蝴蝶死伤大半,余下的已不足将人掩埋,春昙坐在一棵枯木的枝杈里,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幽光围绕他翩翩飞舞,映在眼中,好似星河荡漾。
洛予念行至树下,仰头望他。
“今日,不动手教训我了?”春昙一扬手,一只蝴蝶径直飞到洛予念面前,盘旋片刻,落到了他粗陋的麻布药包上。
他叹了口气,问:“是你的蛊?”
“算是。”那人爽快承认。
洛予念心头一紧,皱眉:“血蛊术极伤身……”
“养蛊不一定要用血的,小师叔。”春昙笑了笑,纵身跳下,落在他面前,静静看着他。
洛予念被他看得一阵心悸,脑袋里更乱了,一瞬间竟忘了自己要问什么。
春昙等了一会儿,见他迟迟不开口,主动开口道:“蚺教的事,我如今可说是€€若指掌。仙君们想知道什么便问吧,我知无不言。”
一句仙君,洛予念回过神,他想了想,挑了个最迫切的问他:
“你背上,为什么刺了豆蔻花?”
第91章 你不能再回去了
春昙被他一句话问懵了:“嗯?”
昨夜醉酒失态,他不免懊悔,故今日来前做足了准备,打了一肚子腹稿,想让自己这几年显得体面些,不想第一个问题便是预料之外的。
“我问,你的刺青为何是豆蔻花?”洛予念不会转弯抹角,当年如此,现在也一样。
初来南夷的几个月,他被大巫软禁在女娲神殿。
大巫问他来处,问他过往,问他仙门、沧€€种种,他南夷话不够流利,语速本就慢,说着说着,发觉对方脸上纵横的沟壑越来越深,越来越扭曲。
“我问的是沧€€,不是那个什么阿念。”
春昙愣了愣,他并不在意沧€€,传说中的仙门泰斗,在他脑袋里不过寥寥几句便能概括。
大巫年岁已过八旬,是南夷前无古人的长寿,他坐得颤颤巍巍,须得徒儿在一旁扶着他,他无奈摇头,叫人拿来纸笔,让春昙慢慢想,与沧€€,与中原仙门相关的,想起什么写什么。
修炼的闲暇,他握着那只简陋的竹竿笔,捡着全天下人都知道的写,从千多年的历史,从开山祖师写起,发呆之余手也不停,回过神连纸张边边角角都被他下意识拿小画填满。
大巫或许没力气跟他生气,又或许,是相信了这些年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门心思报仇,再不然就是忌惮他身上的月孛,怕将他逼急了鱼死网破,总之是没跟他计较,只捧着满纸无用的话本故事和清丽的豆蔻花叹气,也不知是不是心疼这些珍贵的羊皮纸被白白浪费,之后再没过问他中原之事。
正式成为蛊星之前,大巫叫他选个刺青。
他想了很久,在诸多式样中挑挑拣拣,没有一个阖眼缘,刺青的阿婆便叫他自己画,他提起笔,第一反应便是阿念手上的豆蔻。抱他的时候,那只手总按在他的肩胛,阴雨天,轻柔而黏腻的抚摸,轻而易举就脱下人所有的防备,只想忘掉所有,躲在他怀里沉沉睡一觉。
他闭着眼睛都记得,花枝弯出的弧度几许,用以遮盖烧伤癜痕的花苞几颗,怎样分布,顶端一抹嫣红色如何晕染。
他趴在石床上,敷过药的皮肤感受不到针扎的疼痛,只微微发热,他自欺欺人地想像,那人的手依旧覆在那里。
“蛊星入教,总要刺青的。”他舔了舔嘴唇,有意无意扫过那人的手背,“大巫问我要刺什么,我不想刺蛇,便随口叫他刺了这个。”
洛予念的追问一针见血:“可豆蔻花每株都不同,他从未见过我的刺青,为何能做到一模一样?”
春昙结舌……他的确擅长说谎,可谎言须得精心准备,深思熟虑,方能丝丝入扣。慌乱之中的谎,并不好圆,说多错多,况且,他不想再骗他。
他莫名有些焦躁,洛予念向来不会叫人难堪,可今日却有些不依不饶,难道非要他亲口承认“是我放不下你,对你念念不忘”才肯罢休?此来南夷,仙君要问的,不该是蚺教的事吗?
“昙儿。”洛予念微微俯身,追上他躲闪的眼神,“昨日你又因何说,是我不要你,不想见你?”
……
若不是面前的人是洛予念,他简直要怀疑对方是故意要给他难堪。
背后就是嶙峋的枯树,避无可避,他干脆破罐破摔抬起头,迎上那人迫切的目光:“当初,不是你跟我说,日后不要……”
不想他才刚开口,洛予念的脸色蓦地一变,骤而弯腰,冲他的小腿伸出手去。
动作太着急,指甲狠狠滑过皮肤,春昙低头,这才后知后觉发现缠在自己腿上的竟是一条陌生的蟒!方才他听到了草丛里蛇行的€€€€,下意识就以为爬上来的是浮生。
洛予念手快,那黑蛇的牙齿尚未陷入皮肤便被他指尖一道灵力穿了喉,春昙看着他手上那道被勾牙刮破了皮的血线懵了一懵,浑身一机灵,哆哆嗦嗦就往腰间摸索。
这就是条常见的扁颈蝮蛇,虽有剧毒,但解药不难得!他在€€囊里摸索了半天,翻出的却尽是些孩子们塞进去的零碎玩意,种子,果子,花瓣,泥巴捏的小人,竹叶编的蟋蟀捧了满手,他越是急躁,便越找不到想要的。
他摸了一把额上渗出的汗,干脆将€€囊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地上:“有的,我有解药,阿念你别着急。”他明明带了,不论去哪里,这些常见的解药他都会带在身上的,可是他的小葫芦呢!!!
“昙儿。”
一只手蓦地覆上他后颈,掌心温热而有力。
他仰起头,看到洛予念一侧腮帮子微微鼓起,似乎在咀嚼什么,吐字略有些含糊,“没事,我也带了解药。”
那人凸起的喉骨滚了一滚,春昙才缓缓镇定下来,旋即记起这些蚺教常见的蛊,爹娘早已经编入了书,他们定是有所准备才敢来。
他顿时觉得自己方才手足无措的模样极其可笑。
好在洛予念并无余暇注意这些,那人警惕地环视四周,一把将他拖起:“有东西。”
春昙长舒一口气,盯着黑暗里危机四伏的草丛皱起了眉,开始迁怒这些害他丢脸的东西。
“浮生。”他轻声唤道,本在树岩缝里觅食的小蟒察觉到主人的异动,瞬间化身一道蓝色雷电,窜入了蛇蝎遍布的草丛。
洛予念袖剑出鞘的刹那,春昙腾空而起。
他没有理会此处的战局,扶摇直上山峰的最高处,灵力扫过周遭,冷笑一声,足尖蓄力猛一踏,箭矢一般,往那潜伏人影最多的峰头袭去。
几重笛音响起,大片黑压压的飞蚁瞬息而至,拦住他的去路。
轰!洛予念的执明境几乎是同一时间出现在他身前,先天八卦展开,为他撞穿了层层蜂蚁聚成的厚实墙壁,春昙借势而走,拔出短刀,纵身跃下。
雪亮的薄刃闪过几缕冰冷的月色,手起刀落,血沫横飞,眨眼间,一群蛊师便惊恐地被他切断了喉咙。
洛予念追上来,看到一地横七竖八的尸体时愣了一愣。
春昙下意识解释道:“他们都看到你了,不能留活口……”
洛予念肃着脸,许久才开口问道:“他们是给你下药的人?”
他摇头:“不是。”
那人脸色更难看了:“所以,你知道他们是谁。”
春昙蹲到那些尸体旁翻了翻,尸身的右手食指内侧均刺着黑色的毒蛇勾牙,如他所想。
他脱下染血的外衣,用边缘干净的地方擦了擦手指,又摸出一张引火符将衣服直接烧掉。
洛予念的眉头微微抖动着,似乎在极力克制什么:“这些尸体要怎么处理?”
“劳罗会来善后。”春昙拍净掌上的灰烬,仰起头,“大概会多叫几条蟒来吞干净。”
洛予念凝视他半晌,旋即重重叹了口气,神色变得尤为无奈,而后微微倾身,伸手往他下巴上拈了一把。
春昙一怔,酸麻瞬间从下巴蔓延到牙齿,继而是喉咙。
明知对方只是在替他擦掉血迹而已,可揉在皮肤表面的指腹却好似直接按在他心上,胸口跟着一跳一跳地痛,连呼吸都受阻。
他呆呆望着洛予念,那怜惜的目光也好,轻柔的动作也罢,让他惚地觉得他们还跟过去一样,仙君不知他可憎的真面目,依旧那样珍视他,像抚着什么易碎的宝贝。
“所以,他们是谁,为何要杀你?昨日下药的又是谁?是何目的?”洛予念将他一把拽起。
春昙一激灵,回到现实,发觉仙君的神情又凝重起来。
……是错觉吧……
他闭了闭眼,缓了缓因屏息久蹲带来的轻微眩晕:“这,说来话长。”
“那就慢慢说。”洛予念四下一望,找到一块干净的石头,飞身而上,原地趺坐着等他。
春昙便跟上去,坐到他对面,慢慢说是来不及了,只能长话短说。
“现在的蚺教,跟我阿娘在的时候不一样了。没有蛊星在,大巫难以服众,只有一小部分教内人还异想天开地要夺去中原,其实大部分人都很清楚,自己有生之年都看不到这一天的,他们只是想活着而已。可腹地的水土养不活这几万人,所以,在之前的十几年间,不断有人出走,离开腹地。”
“那,新蛊星出现之后呢?”洛予念问。
春昙想了想:“我来的时候,蚺教以大巫为首,座下有两个长老。其一是檀龙族的族长沐谢,他们一族是南夷最大的部族,原就住在折雅腹地。当年蚺教从西边一路打过来,带来了上万人,强占了他们的地盘。他们畏惧蛊星和悬息的力量只能妥协,归顺了蚺教,原本还算安宁的生活忽然变得连吃饱都是难事,自然心怀怨恨。现在,大巫年岁已高,行将就木,他便想取而代之……可偏偏,我出现了。”
“蛊星得民心,威望甚至压过了大巫,他便开始动歪脑筋,想方设法拉拢我,利用我。”他顿了顿,“他,有个小儿子还未婚配……所以……将蛊星变成自己人才稳妥,最好还能生个孩子,毕竟,在男人眼里,有了孩子,便是彻底绑死了女人。”
洛予念眉头拧得愈发紧,沉吟半晌,又问:“这个沐谢想要拉拢你,继而利用你蛊星的身份,推翻如今的大巫。那想要杀你的又是什么人?”
“是另一个长老,纳普。”春昙往尸体处瞄了一眼,“他打小跟着我阿娘和劳罗他们,从西边打过来的,一直以来忠心耿耿,是大巫最亲近的心腹,也是眼下蚺教最强的蛊师,手下不养闲人,依克山就是他的人在驻守。他是为数不多知晓我真实身份的人,我爹爹是中原修士,所以打从一开始他就不信任我,认为我来南夷定有阴谋,也一力阻止我成为蛊星,只不过,大巫实在经不住悬息的诱惑,没有听他的劝告。”
“那为何,他非等到今日,你有了如此威望才动手杀你?”洛予念不解。
“倒也不是。他一直想杀我,可我几乎不离开女娲神殿,‘月孛’在那里,他没有与悬息抗衡的能力,自然不敢轻易动手,便只派人监视我。这次我来北岸,是难得的机会,他应当对监视我的人有所交代。”春昙耸耸肩,“我离开了村子,跑到这种没人的荒山,他们自然不会放过机会。”
*
那人说得理所当然,彷佛被算计,被谋害是什么稀松平常的事。
洛予念深吸一口气,捏了捏鼻梁。他万万没想到,春昙这两年多来竟身处如此水深火热。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放他走。死里逃生,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跳进另一个火坑。
“你不能再回去了。”他想了想,站起身,示意春昙跟他走,“若真被他们发现你根本召唤不了悬息,那后果不堪设想。你现在立刻回芊眠谷,把这……”
身后却没有脚步声跟上,洛予念回过头,发现那人动也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