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盛唐种牡丹 第44章

作者:又生 标签: 三教九流 情有独钟 强强 古代架空

  李道用这回十分清醒,举例分析道:“十年前,至尊泰山封禅而归,同样在洛水边筹办乐会,送十一州刺史赴任,那时,人多者胜,如今应当也是如此。”

  众人点头,此话不无道理。李彬却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就拿这建仓治水而言,讲究的是精简官吏,窃以为,元县令的曲目合意,当深得圣心,跻身前三。”

  正是此时,屏风后头传来一声笑。众人看去,苏晋一头醉栽在案前,睡着了,手里还一粒一粒拨佛珠串。说话的人是崔宗之,他捏着酒壶,徐徐倾下满杯琼浆。

  “诸位大将军,当局称迷,旁观见审,可否听崔某说说拔河?”崔宗之站起来,评道,“两京之路如绳子,西边喊运粮,东边喊迁都,而运粮之利一旦实现,迁都便成乌有之事,当此,殿中省崔大监如何不得铆足气力,一展东都繁华?”

  游桓之道:“崔御史见多识广,怎么说起话来东歪西颠,似不拔自倒?”崔宗之道:“夺魁者,必是怀州。”李彬笑叹:“唉,等了许久,没人为本府题名。”

  顾越倚在窗边,如梦初醒,这才回了句:“各位住嘴,苏供奉给的是白花。”

  一河之隔,五凤楼台。

  “苏供奉,请选花。”这是一支立部伎改编而成的曲目,由五弦琵琶首选。

  面对那描金的漆盘,苏安抿了抿唇,先往旁看了一下,心中疾风过岗。雷海青捂着耳朵,显然受到了极大震慑。林蓁蓁的凤眸里,依然是令人猜不透的笑意。

  御前人影攒动,藩国使者和大臣上贺表,热闹非凡,实在看不清是谁喜谁忧。

  就像是底下那万千臣民,大多听不出这曲子中有个不起眼的商音失了共鸣。

  苏安伸出手,在漆盘上空悬停很久,闭上眼,终于执起白花,丢下了门楼……

  商音不正,他不能忍。

  “怀州,岂非生灵涂炭?”

  那支白花顺着城墙坠落,因是伴随着李隆基突如其来的评语,所以并未在人群中引起骚动。霎时,无人再说话。高冯赶紧让张行昀把盘子呈到李隆基面前。

  李隆基再问:“怀州,岂非生灵涂炭?”即刻,宣张九龄拟制书,赐怀州刺史郭诚为文散官,又道鲁山县令元德秀性情高洁而质朴,当为诸州曲目之首。

  有人敢哭,就有人敢笑,且还前赴后继,彼时,对面鲁山县旗楼已空,却是李彬赶紧派人上去,执旗帜疯狂乱摇,各家醉了酒的看见,齐齐跟进,普天同庆。

  苏安长舒一口气。雷海青跟着也笑了:“刚才那曲子差点把我震成聋子。”苏安应道:“谁说不是,当初至尊连我的宫音都没放过,如今怎么会放过郭刺史。”

  至此,为千万人说道的为期两天的诸州比赛结束,而论礼乐之至,且待梨园。

  是夜,明月映洛河。

  顾越应李彬之约,下户楼,在张灯结彩的洛河南岸散步。阁楼彩旗飘飘,二人张望片刻,又慨叹片刻,突然发现原本插着鲁山县旗帜的位置依然空空如也。

  李彬道:“元县令真是高风亮节。”二人去楼里问过掌柜,才知道,元德秀本也没打算夺魁,只念着能代表县里百姓在御前展示出鲁山对礼乐的崇尚便好。

  河风拂面,一艘艘花船又驶来了,风姿各不同的女伶,正与郎官交流着曲艺。

  郎官将伶人搂在自己怀里,一只手叠在人家拨弦的手背上,一只手搂着腰腹。伶人含情脉脉。花船就这样缓缓行经桥洞,留下一圈圈涟漪和咿咿吖吖的吴音唱腔。

  想来,一日之内,除怀州张云容、郑州谢阿蛮、河南府公孙娘子外,又十余艺人被召入梨园,这样的动静,只有当年召诸州府举荐文武入仕,才能与之媲美。

  李彬望着江景,笑道:“明日梨园子弟献曲,顾郎与苏供奉交情如此之深,定是心切得紧,只可惜我看来,顾郎在苏供奉心中的分量,似乎不及一把琵琶。”

  顾越道:“李刺史莫要说笑,琵琶是我送的,人……”李彬道:“世人都传,妙运是苏供奉梦中游仙宫遇白明达所得。”顾越微笑着咬了咬牙,不再回复。

  顾越自问平生无愧事,唯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把那小叶奴摁死在自己身边。

  洛阳的钟声,虽比长安略为柔和,却依然如约而来,不因是谁的盛年而拖延。

  五凤楼大宴的最后一日,河面飘起白蒙蒙的雾气,桥南的才子佳人,应和桥北的邀约,一步步走近,终是迎着了花苞绽开时,那些娇艳欲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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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阿蛮,见载于唐·郑处诲《明皇杂录·逸文》、宋·乐史《杨太真外传》卷上等。

  善舞《凌波曲》,经常出入宫中,为杨贵妃所宠,时召为杨贵妃兄妹之私家音乐活动。安史之乱后,曾被玄宗再次召入宫中表演。

  张云容,见载于杨玉环诗《赠张云容舞》。注曰:“云容,妃侍儿,善为《霓裳》舞,妃从幸绣岭宫时,赠此诗”,故为盛唐时宫廷乐人,擅舞。

  公孙大娘,见载于《全唐文》卷433陆羽《僧怀素传》、唐·郑处诲《明皇杂录·逸文》、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李白《草书歌行》、司空图《剑器》等。

  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序“自高头宜春、梨园二伎教坊内人泊外供奉,晓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公孙一人而己”、诗句“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梨园子弟散如烟,女乐馀姿映寒日”,其为盛唐梨园舞妓。

  张旭观其舞而悟书道,书境大进。杜甫年幼时曾在堰城(今属河南)得观其伎,张旭在邺县(今属河南)观其舞入迷,故其可能原为河南名妓,后召入宫中。弟子颇众,亦多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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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霓裳

  “崔氏所言,那日,至尊圣人与申天师、鸿道士自望仙山归来,作这曲《霓裳羽衣》。”“出于龟兹,长安却早有人家能奏此曲。”“大约西凉杨氏所献。”……

  霓裳本只在宫廷王侯府中演奏,而当乐工将钟、磐、琴、筝、笙、箫、笛,一一摆上台面时,人们又惊叹,不过仅仅是那金石丝竹四样行头,八个人,一曲却有十二遍,要奏一个时辰。

  苏安还是没有破开妙运的人眼,他拨弦调轸之时,根本记不清此处是长安或洛阳。

  一声钟音为始,散序前六遍,无舞,无拍,二十六面玉磐错响。一位盲者,身披素白的宽衣大袖,跃身而起,由高处落下,轻点出流水般的音瀑。

  此处金石二声,前者追后者,高者逐低者,乐人即是舞人,如鹤过云间。

  一串五弦轮指拨开云雾,继而,琴与筝流淌而出,乐人沉吟俯仰,高山流水。

  琴师明眸,筝师剑眉。

  他为何用琴?礼法之中,上古神农作琴,七弦十三徵,本为含蓄深沉之物,能承受得住金石之重;乐理之中,琴的音量弱而不失,可充分泛音按音,能启下。

  他又为何用筝,不用瑟?筝音域宽广,音量宏大,音色清扬悦耳,是丝类中最具有阳刚之气的乐器,它的十三弦,本就是瑟的二十六弦由二女相争对破而来。

  昨夜,仍是那轮明月落在九州池中。寿王入宫觐见,传林蓁蓁与裴神符侍宴。

  归程,二人遇见新进梨园的舞娘与乐伎,听见湖心屿传回一声声筝音,一时神游,竟都有些感慨。王爷自幼寄养于宫外宗室,性情优柔,却不知为何,此夜弹出的曲子那般坚实有力,像是在寂寥而忧郁的人生中遇见了一个仙灵。

  林蓁蓁在亭下坐,左手勾子弦,动作刚开始,便是裴神符首创的凤眼手型。裴神符盘腿在湖畔,才弹出首遍的曲调,竟有三分是广陵《斗百草》的狂逸。

  多少年,林蓁蓁向林叶抱怨,那位邻铺疏勒黥面人,既不擅汉语,也不拿拨杆,年逾不惑,成天还做些惊世骇俗之事,拿去娘娘王爷面前炫耀,抢自己风光。

  “洛儿拿手指拨弦;洛儿用花蜜调轸油;洛儿反弹琵琶,请吴道子作画……”

  “林氏用得玉拨片;林氏双手反弹琵琶;林氏修龟兹舞,胡旋日夜不止……”

  殊不知,裴神符头回见这位玉面小郎君,便觉得自己身在江南,身在扬州。

  他的左右两手那般纤细灵巧,能剪春风,他的凤眸飘着杨花与细雨,他和另外那位林公子翩跹作舞,狷狂自如,召唤起湖畔的千万条柳枝为他们为伴。

  林氏为模仿裴神符,把身体与乐器淬炼为一体,称“合散”,而裴神符为追逐林氏,令乐坊匠人把疏勒琵琶的琴颈加宽,琴箱变窄,改进得像一柄柄阮咸。

  若非相争,何得一曲传天下?

  一直到此夜,林蓁蓁止住弦,仍然想争,仍还想精进乐艺,只可惜听着寿王的筝音,他忽地又觉得,那曲中再也容不下自己。裴神符深有同感,只是没点明。

  年年花开花又落,

  总有新颜替旧颜。

  裴神符道:“林公子,此曲今后定然还会有万千变数,我们极尽全力,也只能独占一说。”林蓁蓁却是更为敏感的,怕别人从此看不起他,笑着回不错。

  语罢,也抚了一下眼角淡淡的皱纹:“但只在五凤楼台奏过此段,拨弄了风云,心知那台下的众生之中,有多少因二三曲词而名扬天下,我也算知足。”

  裴神符遂与林氏公子约定,集毕生之精力于这曲霓裳,日后,当隐姓埋名。

  回至五凤楼台,一记五弦的泛音,又在琴与筝合成的山水墨画之中荡开波澜。

  节奏越来越快,五弦接着弹挑,苏安闭着眼,催云拨雾,召唤竹声速速合入。

  为何先用笙,而后令箫笛并进?箫声悠远苍凉,笛声高亢活脱,二者的音质皆有棱角,而笙在礼乐中出现最早,性格敦厚而高雅,是纯五度音阶,适合合鸣。

  当此,金石乐师白袍飞舞,琴筝坐定却如流水,竹音三人披青衫,分明是山的颜色,却信步游走于场中,眉飞色舞,神采奕奕,但叫世间的动静全都混淆。

  混沌之中,又是五弦铮铮轮指而过,琴师与筝师对望,一提气,歌唱于其间。

  苏安再度陷入风暴,只能听见漫天纷飞的花瓣,再也看不清河岸边的容颜。

  散序至此转入拍序,五弦扫弦以计拍,四部音声人统一节奏,天地恢复纲常。

  山不动,水长流。

  就在前日的傍晚,雷海青拉苏安去门楼下捡白花,可苏安不去。雷海青倔强,自己当真跑了一趟,结果两手空空而回,想那花定被鞋靴蹂躏去,红了眼眶。

  好在回到院子,几位新人轮流来拿他打趣,摸摸捏捏的,才让他的心情转晴。

  “海青小友就是这样的性子,哭得快,笑也快。”李暮、许合子几人皆在,正逢梨园使领阿蛮和云容去记录户籍,“对,梅妃娘娘身边那位掌筵叫什么?”

  雷海青揉了揉眼,他不想说,那位掌筵是杏生的姐妹,每回进出,不仅要搜他的身,甚至连梅妃的举动也是监视着的。只是梅妃娘娘大度,从来没有过抱怨,什么都笑意相迎。

  “你们就知道欺负我。”雷海青敲着手中的筚篥,“我且问问,如若至尊今日判的是怀州得胜,你们敢不敢像苏供奉那般神勇,给郭刺史发白花簪?”

  李暮反问了句:“你说敢不敢?”言者无意,那听者有心。雷海青觉得自己应该展一展志气:“我不奏违心之曲,若五音不正,我,宁愿一头撞死在阶前。”

  许合子赶紧上前,捂住雷海青的小嘴巴:“你呀。”李暮笑叹道:“海青小友,若真有那样一日,我或许会泛舟于楚江,沿岸呢,种些竹子,供养家里人。”

  许合子面泛红晕。

  李暮便是此时才决定,把自己的曲子让出来,让雷海青争得三甲,回报梅妃。

  在五弦的掌控之下,拍序的节奏持续而稳定,那灵动的山川河流,又汇聚为透明的水滴,从五凤楼台落下,在南北泛起波澜,一滴,二滴,三滴……

  虽然只有八人,但,当每样乐器都找准自己在和弦中的位置时,情况就截然不同了。金石的响动可以传得很远,而筝与笛一旦发力,那便是千百倍的共振。

  八人之声,不仅比怀州的五百人强势,更叫整座洛阳城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苏安却还在等着一个人。五弦的入破,虽让给了林氏、李暮和雷海青,可他真正在乎的对手,是李归雁。苏安敬重李归雁,缘于一把奚琴,一段《投壶乐》。

  他没料到,李归雁牵曲,前七遍用五弦,唯独入破,破清乐之界,用了羯鼓。

  羯鼓,不在清乐金石丝竹之列,于清乐法曲《霓裳羽衣》而言,尤其到繁音急节的入破,并非是一把木槌变成两把木槌的区别,而是史无前例的传奇。

  入破,本就是传奇。

  含凉殿切磋过五弦的技艺,李归雁离去,并非不想搭理苏安,而是知道自己胜之不武。他视苏安为一生忘年挚友,也并非高洁,而是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至洛阳后,一天,李隆基倦怠于朝政,懒悠悠的,私召李归雁来,问起苏莫谙的琵琶。李归雁想想,不忍让苏安陷入两难之境,故而回禀,这琵琶音色很差。

  李隆基仍未放下贪恋,笑道:“五弦,入破精魄所在,卿有什么能替代呢?”李归雁道:“陛下常说,羯鼓为八音的领袖,臣愿……”李隆基道:“《秋风高》,那是朕和宋广平、姚元崇之约。”李归雁道:“臣知罪,然而,臣还是愿意一试。”

  归雁深知李隆基。

  掐指一算,李归雁说自己曾打折五十只鼓槌,果然,李隆基为护昔日君臣之谊,很笃定地告诉了他:“五十只算什么,朕已经打折三柜子。”李归雁:“……”

  入破,李归雁为苏安守护住了妙运。

  直至舞遍,曲子鲜艳起来,乐器与音声人各归其位,从此,场上主角唯有舞伎。两位梳九骑仙髻,身披孔雀翠衣,佩七宝璎珞的舞者,双双入堂用水袖作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