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盛唐种牡丹 第52章

作者:又生 标签: 三教九流 情有独钟 强强 古代架空

  想当初,顾越在常科两年内考取制科,已经算是春风得意,谁又料到,今年二月,跟在顾越身边的小吏季长亭,连考两科,进士及第拔萃科登第,名起两京。

  只叹,杜老先生的曾孙,小杜郎,一腔豪情留天津,却没有题名,黯然而去。

  随之,一道敕书从紫微宫中传出,既定于初六,御驾回长安,文武百官相随。

  开元已二十余,边陲安定,关中无忧,时人都觉得,李隆基已做尽帝王功业。

  是日天干,车仗过寿安县,风向飘忽不定,那些随行的列列旌旗,一时辰往东卷,一时辰又往西扬。李隆基进驻连昌宫,按照常理,赐喜宴招待新科子弟。

  苏安辞宴,找到那棵古榕,摆了几道屏风,请菁菁唱戏,想要再看《长安乐》。男人女人来来往往,前来吟诗赞誉上元的曲子,当此,顾越坐在旁边吃芝麻饼。

  “顾郎!”

  季云醉着酒,红着脸,颠三倒四地朝他们跑过来:“顾郎,严尚书……严尚书……”季云的身后,跟着一位绛紫袍衫的笔直的男子,一字眉,双手背在身后。

  尚书左丞,知吏部选,严凌。

  苏安看了顾越一眼,立即起身相迎。是年的科举与制举,若说吏部考功司员外郎把头道关卡,那么这知吏部选,便是把控二道关卡的人,举子亦当拜谢。

  其人的声名,闻之如沐清风。少年好学,高雅清秀,举进士并擢制科。元年时,李隆基至延喜门、安福门观灯,灯火昼夜不息,损耗极大,一个月还未消停,严凌上疏劝谏,意诚词切,为李隆基接纳;而后,任考功员外郎,升给事中,主持贡举事,时人都觉很公平;直到因为秉公办事,得罪殿中监,贬至濮州刺史,考功司职权,方才让与了如今的员外郎徐青,以及其身后的李林甫;就在不久之前,才被张九龄调回京中,出任书左丞,正欲再度管控吏部的人才选拔。

  “顾郎。”此刻,严凌看着顾越,目光似要在他身上烧出一个洞,“方才,季长亭拜谢我,我才知道,原来曾经指点过这篇《十制》的,是河阴仓顾郎。”

  “左丞大人折煞草民。”顾越仍然吃着芝麻饼,浅笑道,“是徐员外眼力好。”

  苏安暗里踹了顾越一脚。

  几个各怀心事的人,这才互相行过了礼数,捋平衣袖,席地而坐,聊起天来。

  说来也奇,如今行卷之事稀松寻常,可以说是潜在的规矩,有一个叫贾权的贡生,知道自己的邻居是徐青的外舅之后,写了书卷,托这层关系,想得便利。

  却不料,一向热情招待桂园子弟的徐青,这回非但没有买账,还聚集了所有的贡生,当庭指责贾权,把他的文章中,那些出处有误的词句,一一挑出来批评。

  “实不相瞒,当时我就在徐员外府上。”季云把手缩在袖子里,“这若是我,哪敢忤逆?贾郎君有骨气,回去把徐员外的《春秋五行交欢大成赋》翻了出来。”

  从此,这位贾郎君便成了一道亮丽风景,逢人就揭发徐青短处,以宣泄愤恨。

  “相传,猴子是最怕见血的,驯猴的人当面把鸡杀给它看,叫它看看厉害,才可以逐步教化。要我说,徐员外这事办得好。”顾越架起腿,说道,“本来,非议这次科举的人就多,他拿贾郎君办此事,倒是叫人同情,瑕不掩瑜了。”

  苏安咬牙,又踹了顾越一脚。

  这时,气氛登时安静下来。苏安见严凌神色复杂,回过头,才见是那皮影的三尺绢布中,一朵艳丽的焦骨牡丹花,在众人的面前打开了经火烧而生的花瓣。

  “张阁老所言不虚。”严凌一手扶着长须,开了口,“顾郎非逆流则退之人。”

  “严某今日为何而来?李阁老忌文学之士,啖以甘言而阴陷之,一面向考功司施压,一面放宽考核,使无德无才的成批进入庙堂。何谓无德?在其位不谋政。何谓无才?虽有心谋政,却办不成事。就在方才,他举荐的那位新户部侍郎,萧炅,竟然当众把‘伏腊’读为‘伏猎’!我朝的尚书省,如何能有‘伏猎侍郎’!”

  两边无人,严凌如实相告,他和张九龄有意将举办科举的权力从吏部考功司挪出去,值此用人之际,见《状元心经》和《十制》,遂,想提携顾越入中书省。

  “御驾归京之后,方是新科任职和调动,顾郎且听候动静,切莫再胡言乱语。”

  顾越吃完那口芝饼,喉结动了一下。

  苏安心里咯噔,沉入一块大石头,但见面前飞掠过一片雪白绒衣,伏拜于地。

  “顾某识字面,不会把‘腊’读作‘猎’,顾某识得公文背后的规矩和道理,顾某有忠心,有朋友,有眼睛,如果需要,顾某可以承担骂名,万死不辞家国事。”

  严凌离去时,《长安乐》落幕,菁菁又道出了那句——梦在洛阳,魂归长安

  苏安戳了一下季云:“季郎,且醒醒酒,问你,左丞大人到底为何寻顾郎?”

  “那时,姚元崇为州刺史,很赏识他,后来,姚元崇任相位,荐他为右拾遗。”

  是夜,月色清辉。

  苏安见顾越回去睡觉了,一个人在树下绕了很久,望着灯火辉煌的连昌宫殿。

  “阿米,你识不识字?”“不认识呀。”“我来教你,写一封信,递回长安。”

  “让谷伯、茶娘、廿五把坊中那些议论贾郎君的言谈,记录下来,留作后用。”

  阿米支支吾吾,半天才道:“谷伯、茶娘和廿五是谁?会弹琵琶吗?”苏安惶然一笑,才悔悟,自己是回家的人,而阿米,从洛阳跟随自己,是才到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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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纸鸢在唐朝前期是用作军事用途的(放风报信),中后期渐渐被娱乐化,成为一种男女老少都很喜欢的活动,后来在五代,有人把哨子绑在鸢骨上面,受风会响,有人比作筝声,就有放“风筝”这个叫法啦。

  唐·杨誉《纸鸢赋》:“吁嗟鸢兮适时,与我兮相期。知我者使我飞浮。不知我者谓我拘留。喙腐鼠兮非所好,哨茅栋兮增余愁。才与不才,且异能鸣之雁;适人之适,将同可狎之鸥。我于风兮有待,风于我兮何求。幸接飞廉之便,因从汗漫之游。当一举而万里,焉比夫榆枋之与鸳鸠者哉。”

  我今天蹭一下玄学。

第90章 模勒

  二月廿二,御驾归京,城郭方圆三十里圈出道路,日铺红纸,夜点花灯,南衙左右卫把各门掌控得严严实实的,一条丝帕子都飞不进去,人们沿着路欢迎。

  西南各国的商队,因金光门关闭,只能驻扎在明德门外等待皇家队伍进城,因此,棕色皮肤,碧色眼眸,金色袈裟等等等等,在南郊组成了一座市场。

  苏安办完事,见顾越闷在马车里读书,末了,还说要磨那块玉,不让他看,便自己答应阿米的请求,约雷海青一起,来到这座临时的,朝不保夕的,热闹嘈杂的市场逛荡。

  “苏供奉,茴香!”彼时,阿米的眸子里,映过熙熙攘攘的香花,“那里……”

  话还没说完,一队骆驼从他们身边窜过。阿米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要摔倒,幸而被苏安拉了住。雷海青眼疾手快,抓下那骆驼的铃铛,握在手里,笑骂那领头的骑师道:“尊家不长眼,谁料还是个哑巴。”阿米道:“亏得一路留香。”

  苏安顺方向望过去,看见十余顶米黄的圆顶帐篷,盛装香料的车队旁边,百余位魁梧的戴面具的男子来回在巡逻,还有些车,铺满稻草的,颠着似有乐声。

  “看几位的花簪,是宫里的乐人?”骆驼骑师回过头,晃着满身的流苏,走到他们的面前,说道,“若要贺少爷换面门旗,看你们不抱在一处哭。”

  那时,风卷过主帐的门帘一角,露出鸟身人面的图腾,一位白绒少年踏出来,丢给骑师令旗,说道:“花郎,咱们暂不报太乐,腾出三日公假,与城门郎疏通,先行放六车,我回家,把砂糖存入地窖贮藏为先,再往各家送货,帖子写我的名。”

  少年的这番如流水般顺畅的吩咐,在他的目光落在苏安的身上时,戛然而止:“阿苏?”苏安眨了眨眼,丢开阿米,上前两步,巴巴地望着,突然笑出声来。

  “贺连!”

  贺连把苏安等人接进飘满葡萄酒香甜的帐篷里时,已经走过了茫茫万里路。

  西出长安,出玉门,过高昌,转天竺,沿着运送梵文佛曲的车辙,把香料和乐器运回。百年前,那位陈姓僧人耗费半生光阴走过的征途,这十几年来已成商道。

  “才两年,贺少爷怎变成这幅模样?”苏安扯了下贺连背后编起的细细的小辫子,又把那金项圈从他领子拔出来摸了摸,“我都认不出来了,还眉心一点红。”

  贺连的面容,被风沙修磨出沧桑的棱角,一双星眸漆黑深沉,不见过去矜娇。

  “阿苏,我给你带了礼物,这位是?”“海青小友。”“原来是雷供奉,正好,也有一支刻了经文的筚篥,如果喜欢,就送给你了。”

  贺连亲自搬来一座凤首五弦,彩色的大袖退至肩头。苏安怔了怔,看见的却是贺连的手臂上长达三尺的伤疤:“你这是怎么弄的?”贺连侍弄着琴轸,笑道:“半路上那个地方没有纸,拿桦树皮记事,采买交货,语言也未通,惹了误会,为这几件乐器,节度府还押了人。”雷海青道:“在哪?”贺连道:“碎叶城。”

  因此事,贺连不仅学会天竺语,还略通了些吐蕃语,当场卷舌头学给他们听。雷海青研究的是吐气和口型。阿米笑得合不拢嘴,两个漏风的门牙洞呼哧呼哧。

  “之后还打算留太乐署么?”苏安饮下几杯葡萄酒,问道,“毕竟这疤……”

  “苏供奉呢?”贺连的唇边,亦含着似血的酒汁,“我真恨没听见《霓裳》。”

  苏安如实交代,自己打算去安邑的书院,把曲谱印制出来。贺连说道:“带乐符的谱,怕是不太好印吧?”苏安道:“秘书省的确不让,那也得想办法。”贺连点了点头,道是李升平上月已回过信,凭他此行功劳,又因身上受伤,待年底就可以释工役了,届时,想去考个音声博士。

  贺连没有说,自己这批运回的珍宝,许多要去打点朝中,余下的,足抵得留仙堂二成的产业:“如今开化兴邦,乐户也能考功名,挺好的。”苏安道:“是。”

  苏安心里高兴,三日内便留在帐篷里,和贺连说了很多话。据说,此时的天竺,北部较为稳定,佛乐繁盛,南部世族割据混战,却有最为珍贵而地道的香料。

  “姜黄,看起来像姜根,口感温和,略带胡椒味或苦味,新鲜的味道更浓。”

  “阿魏,能防积食,缓解咳疾,当地人说,能驱除孩子们从母胎带出的邪灵。”

  说到这里,贺连顿了一顿。苏安问道:“想不想家?韶娘还好么?”贺连道:“还当是老样子,我会照顾好她。”苏安把手搭在贺连的膝盖,轻轻地拍了拍。

  苏安也给贺连带了一件礼物,是他在洛阳南市里觅得的一副难得的草茎弦。

  当明德门的彩旗和灯火趋于平静,百姓们缓缓也跟着涌入城中。贺连进城的时候,苏安站在外面冲商队招手,见车轮碾过那片黄土地时,他忍不住擦了把泪。

  这便是回长安之后的第一件事。

  二来,苏安带阿米去平康那家焕然一新的牡丹坊里点了香,认了几位亲人,并提醒谷伯把收集好的消息全都送去给顾越;三来,他接到九总管的求救,状元府租期已过,寻思着顾越的身份,搬出永兴也不是,东近大明宫也不是,遂往南退两条街,特请闲在家中的崔匙帮修宅子;而后,他才回家中看了看,出乎意料的是,苏荏态度变化极大,不仅门前挂了一首迎他的诗,还愿同他讨论瑟谱。

  彼时,庄宅的桃树枝头发出花苞,向氏拉着苏安的手,想同他散步,絮叨道:“叶奴怎么还不请顾郎中来家做客?桃花要开。”苏安道:“桃花哪里没有?人家已不是郎官,阿娘别乱说话。”向氏收回手,插着腰,笑音爽朗,震得花蕊欢颤:“在这些坊里,丢块石头指不定都能砸中乌纱帽,阿娘是看顾郎安静斯文!”

  苏安仍然含糊了过去。

  长安便是这样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地方,一待久,人心变得宽厚,不再刻薄,只不过年年新华替旧花,苏安发现,自己不戴面具,人们也不会再追着他跑了。

  月末,办完这些事情,苏安总算能腾出时间,造访安邑书院,问坊刻本之事。他在秘书省里找到幽州府出身,与顾越同年的秘书郎张思行,请他一起前去。

  一般书香世家,家中自有誊抄本,造访安邑书房的客人,要么是成批选书购书的商人,要么是为造声名,携着二三本作品,自诩千里马,前来会伯乐的。

  “苏供奉,不是秘书省刁难。”张思行说话严谨,为人也谦恭,一路听苏安欢快地唱曲,二人处得很妙,“其实这两年来,长安擅做模勒的人越来越多了。”

  是日,安邑坊弥漫着金黄尘埃,一列盛装着黄纸和枣木的车队缓缓驶入。苏安正好赶上,一路都用袖子捂鼻,下车才发现,这些尘埃,其实是书簿中的飞屑。

  前庭,一座由手抄本堆叠而成的巨山摆在选书郎的面前,只见他们用须臾之时,飞扫而过,判断出此书有无模勒价值,分类装入箩筐之中,往中庭印坊送去。

  “二位郎君里面请。”迎接他们的朱先生,身瘦如鲫,语速快如吐珠,道是,如今的考试光凭学识不行,更需要解门道,明年这些取巧的书籍定然能大卖。

  除了《论语小注》、《永兴七子解春秋》、《南陔新声》、《大义玄学》,还有些杂书,如《春秋五行交欢大成赋》、《龙阳十八式》、《状元心经》……

  听着这些书名,莫说张思行面红耳赤,就连苏安都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实在太有意思。

  苏安逛了两三圈,方才让侍从拿出了用来给朱先生示样的前三篇。

  朱先生接过来,看了两眼,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这不行。”苏安与张思行异口同声:“为何呢?”朱先生道:“不是不印,然,这实在有些难度。”

  随后,书童领着苏安进入了汗气腾腾的印坊。模师把刚才运到的枣木锯成一块块木板,将要印的字写在薄纸上,一笔一笔地雕刻成阳文;书匠先把刷子蘸墨,刷在雕好的枣木板,用白纸覆上,另拿干净的刷子在纸背轻扫,再把纸拿下来,装订成册,便成了一本书籍。

  原先,这样的雕板印刷多用于佛像、经咒、发愿文以及历书,现渐渐也普及为传播诗词策论而用,然,范围仍局限于字,谁也没敢把下九流的乐符往上刻。

  “郎官,坊里匠人不会雕这。”

  苏安笑了笑,坐在木板上:“看来,今日张秘书白来一遭了。”只这一句,张思行自然听出其中的愠,不敢得罪苏安,便就在朱先生面前,把秘书省不让印官刻本,说成了求不得的。

  听出是皇城人,朱先生忙改口风,可面色,依然不温不火,像是差了点什么。苏安瞧着他,说道:“请朱先生放心,单独刻板的模勒钱,我出定金,这里先把音符雕好,待书全都写完,我付后续,要三百本。”朱先生一听,登时开朗了,大笑道:“行!”

  如此,苏安总算诈得了出版坊刻本的渠道,心满意足,临行前,谢过张思行,还顺了几本《状元心经》。

  “‘天苍苍兮,水茫茫……’十八说公平不公平,你一介平民百姓,随意写几句,便被人争相传诵,我名满两京,可想在人世留点印记,还要这般偷偷摸摸。”

  后来,苏安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顾府的新宅,刚见面,就抱怨了这么句话。

  “我何时写过‘天苍苍’?不过是别人加上去,真真假假,诋毁罢了。”顾越弯起眸子,温和说道,“阿苏,快进来,我有件要紧的事,要向你请教。”

  二人在梳妆镜前坐下。苏安的手中,颤捏一纸喜帖——裴府婚娶,三月初三

  顾越执着梳子,为他梳理头发:“这封请帖是给你的,但是却寄来了我府上,可见裴郎心细。他和张挽,自小青梅竹马,如今终于要修成正果,我心里高兴,自然答应和你同去。”

  苏安眨了一下眼:“品茗姑娘名‘挽’?”顾越道:“那不然呢?”苏安道:“我听说,她先前在探花宴时,还喜欢你。”顾越笑着,把苏安的头发揪出一缕来,用力扯着。苏安吃疼,哎哟哟叫着求饶:“好了好了,我的错处。”顾越这才放开,安心侍弄了一遍那片柔滑的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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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还要绕开喜马拉雅山脉,所以两年内往返天竺是不可能的,请原谅我,稍微,给贺少爷点了个倍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