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盛唐种牡丹 第62章

作者:又生 标签: 三教九流 情有独钟 强强 古代架空

  南不嫌见苏安的身体线条在丝襦间若隐若现,低下头:“还听同行的几位大人说,上元之后,师父就要随顾刺史再往南回江州,也不知,在扬州停留多久。”

  苏安道:“且别多心,一来,答楼座主,广陵楼乐宴我定准时赴约,二来,带阿米一起在河畔或西市选开乐坊的地段,三来……”苏安授了南不嫌一纸曲谱。

  “春江潮水连海平……

  南不嫌接过来看,没想到是《春江花月夜》,他原以为,苏安初次南下,会以牡丹坊改编之燕乐小曲为扬名之本,再图进取,却不料,苏安为他选的,是一曲地道的扬州乐府清曲,且因改曲原调为陈后主所作,流行后,深为楼君延顾忌。

  苏安道是,虽为旧曲,但,在张氏为其填新词之后,有些地方唱起来不够精细,譬如‘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一句,词意显然有婉转之处,然旋律在此却是以宫调起头,以宫调结尾,千里平川,难以体现其中的情愫。

  “这还只是其一。”被乐童伺候梳洗后,苏安在铜镜前,抬臂捋过一遍肩后的垂瀑长发,“你把旧法忘掉,将这新谱练成,待熟悉了,再与你说后头的意思。”

  南不嫌奉命而去。

  苏安打个呵欠,抱起妙运勾了三两下,心里惬意,总算不必端着为人师的架子了。多年未归南国,他都快忘记,不下雪的冬天,不冰封的江河,是哪般模样。

  卷帘,却又遇千年盛举。

  时,长江泥沙沉积,扬子津与江相隔二十余里,面临废弃。京口与扬州之间的舟船往来必须绕过江心瓜洲,绕行六十里之远,不仅延长时间,也易被风涛折损。扬州府、润州府正与转运司合作,开凿伊娄河,将扬子津南通瓜洲渡口联通。

  一通,扬子津再度成为扬州门户。

  扬州的州府与洛阳、长安、幽州相似,为双城形制。蜀冈上的子城,别名牙城,是衙门所在,州政权力运行之处;而蜀冈下的罗城,蓄养着泱泱十余万百姓。

  这南北十一里,东西七里是南方最为繁忙的要冲,亦是诗人士子眷恋的胜地。

  渡口行船之人纷纷感叹,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孟浩刚才从瓜州起航前往荆州,奔张九龄幕府,又不知有多少南下任职的官员,迟迟不肯赴属地,辗转来此享受风情。

  又恰逢,来的是监检江南二道刑狱、监察州县官吏的采访使李彬,以及负责参与江南道官员选授的张昌甫,即便抛开官品,拿文品论,亦都是卓绝斐然的人物,坐在一张宴席中,更为盛会添彩。

  渡口,官船刚交完公验,在门楼前等候过闸,州府别驾张氏便已前来陪同。

  苏安绕着船舱走了一圈,原本想请顾越届时同他一起逛灯会,探开帘,正听见厢房内聊城中夜市与倡楼。他细细一思,楼君延也好,陈桃儿也罢,总归还得摸清这位杨刺史的立场,故而就没有离开,站在门边,想从语气中听出情况。

  原来,大江之北的扬州,就像一轮太阳温暖着大江南岸。这位杨刺史职权虽不大,却统辖有足以匹敌整个江南东道的税收,州府的每一条明文,每一单生意,往往都牵涉着南岸州郡一年的政绩。于是,顾越、李彬、张昌甫、陈昀等人绕道而来,说是学习治理地方,实际上,也是为州际之间的通商与行政定私人规矩。

  譬如,一是诸如苏州的吴石脂、吴蛇床子,台州的金漆、乾姜,饶州的麸金、犀角,各自放在扬州定什么价格,由谁家经营;二是诸如漕运,每州的岁贡由转运司中何人经手,预先打好招呼;三是为自家的作坊讨要些财路,也算经营有方。

  这里面,各谈所需,若若大方。顾越坐在自家别驾陈昀之后,怯生生的,提出了江州的葛、生石斛,并说义门开有十余座的丝坊,希望今年能经由扬州,多往海上运出。

  再说转运,大家七嘴八舌,停不下来,各自说着自己的治理漕道的经验。顾越也没有吭声,又是怯生生的,提出了想让曾在河阴认识的旧友为江州保驾护航。

  末了,李彬见顾越总是怯生生的,与众人道:“张别驾,顾刺史问,扬州何处有多情又美艳的郎君?”顾越:“……”张别驾抬起眼,看了看顾越,道:“有,罗城东南之广陵楼,座主楼君延与杨刺史是莫逆之交,但凡去那里,什么都有。”

  顾越在和张昌甫商量来年乡试选授,中此一招,顿改态度,爽朗笑道:“我何时问过这样的话?倒是有个提议。”李彬道:“什么提议?”顾越指向城门:“春、江、花、月四个字,咱们各想立意,待到上元夜宴,再行聚首出字谜如何。”

  因刺史杨继行是寿王妃杨氏亲人,好学洛阳筹办上元灯会,所以众人皆道好。

  李彬拍案而起:“好提议!”

  春,为李彬选去;江,为江州别驾陈昀讨走;余下的花月二字,张昌甫刚刚张口,被顾越按住手臂。顾越笑着,强行抢在前面,把二字全都收入自己的囊中。

  苏安听到这里,见张别驾和张昌甫两位张家人,对江州义门坊的陈昀很是暧昧友好,便确认心中的猜测——刺史杨继行执政之风,属于不抑邻州之政,但求和美声名的,他想借助这次上元灯会,让楼君延与陈桃儿各立其名,共同辉煌,名义上是约战,其实,是为劝和

  那么,春江花月夜就没有选错,他正好替这位碍于情面而不好开口的杨刺史去敲打楼君延,也顺便能得到地方的支持。

  当即,苏安便定下主见,要在广陵楼乐宴时,当面说服楼君延,让二人共同的弟子南不嫌在上元献这曲清乐。

  扬州的傍晚,没有钟鼓,来得温婉。

  由于来往船只实在太多,河道又淤积,待官船终于能够过闸,已是暮霭沉沉。

  天际微黄,江水粼粼,一声声弦音在江面荡漾。苏安抱着琵琶,与它共温情,听见身后传来排箫之音。顾越吹着那面排箫来到他面前,气息平稳,神色温柔。

  “十八,你来了。”苏安用脚尖点了一点前方的木板面,那双步履,黑布白底,看起来很干净,“圆凳是我从太乐署带回来练习竖抱的,只有一张。你要坐,就坐甲板上。”

  “《春江花月夜》,为若虚公在扬子江畔望月而作,那时早春,渡口也还未淤积。”顾越自然不计较,坐在苏安身边,往前望去,“阿苏编撰此曲,定是有想去的地方,这些天,你带着我一起游玩可好?就当,我是你排行最小的弟子。”

  二人面前,那座安静的门楼越来越近,每隔半里城墙,皆有一串朦胧的红灯笼挂下,远望,整座扬州城郭,宛如巨大的鹤鸟展开双翅,把江面小小的行舟拥入怀中。

  苏安自然明白,顾越说这些是打算与他一起过上元。他也正有此意,忽又想起途中二人的缠绵悱恻,竟抑制不住,面泛起嫣红。

  顾越道:“你别多心,说来惭愧,我是欠债在身,要出花、月二字的灯谜,挂在二十四桥,请你指点。”苏安笑了笑,应好:“城里怎可能容得下二十四座桥。”

  官船行过闸口,光线消失,南水门洞漆黑一片,唯剩前方的一孔半圆形光亮。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扬州的春夜没有宵禁,六十余坊灯火通明。

  驶出门楼一刻,苏安愕然,迎面而来便是一片朱漆玉阶的花桥,题字利园。一位女子如水纯净的嗓音,从桥上倾泻而下,比月光更媚人,流进他的七窍。

  扬州的景色,不可比一朝怒放的桃花,而是在春雨的滋润中,长成的一株鲜笋。剥开一片,初闻馨香,再剥一片,白润可爱,剥到后来,成了心头的尖儿。

  一条东官河,如同牵引北方宾客的纤纤玉手,将他们拉进世外桃源般的梦中。

  一过利园桥,玉女飞声;二过太平桥,亭台楼榭渐入画;三过通泗桥,有酒香迎面而来;大大小小的木桥石桥,都有它们的名字和故事,每过一孔桥洞,都能听见水波在朝他们倾诉情意。

  过顾家桥时,苏安眨巴眼睛,拉一拉顾越,说道:“十八,你看,有炊烟了,诶,袅袅炊烟渡云霄,这是你家的桥。”顾越枕在他的圆凳上,抱起膝盖笑道:“你没话寻话说。”苏安道:“怎么,我还能过八百八十八回月下花桥,不出重字。”

  五里烟阁献菱花,六行鸳鹭戏真珠。

  五过开明桥,两岸阁楼鳞次栉比,窗点红烛映着剪纸,各色奇异的商品在河畔边的旗亭柜坊里陈列,蜀冈灵芝、东海明珠,是珠翠填咽,常有青衣逐云袖。

  六过新桥,东西水道相通,苏安侧过脸,惊鸿一瞥,又见与东河并行的西河道上,还有数不清的桥梁。顾越放下排箫,说道:“怎么,还能不重字么?”苏安搂紧妙运,逃到船头,坐在船舷弹曲子求饶。顾越道:“来,我替你接。”

  七许广济连杨柳,八通小市落丹书。

  九过阿师桥时,苏安的曲子弹完了,续不上旋律。顾越的胡吟也戛然而止。苏安唉道:“明白了,这曲《春江》还得慢些,要不然,还不够一个轮回。”

  顾越道:“数过没,几座桥?”苏安北望,伸出手清点了一番,一,二,三…

  “岂止二十四座,这条河上,便有十二座。”苏安感慨不已,跳下来道,“还是早些寻问广陵楼在哪里才是,我可早就答应楼座主,要与他合盟会声音。”

  官船有既定的安排,即刻要在洗马桥停泊,届时,诸君会被接去子城住宿。苏安知道规矩,不愿意让顾越为难,故而抢过排箫,说了这句话,语气干净利落。

  相伴一程,是一程。

  顾越追着跟前黄鹂般轻灵的背影,不经意问道:“阿苏还没告诉本郎君,这十二桥,最喜欢哪座?”苏安指了指西边:“没去过的,或许西河第七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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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陪伴,相关资料,后两章会贴上来。扬州在中晚唐时期,日益繁荣,不是没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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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竹西

  顾越道:“好,那就西河第七桥。”

  苏安没觉察,顾越用“郎君”二字自称,也不知,西河第七桥是何地方,只听到这后头的话,一字一顿,似乎总有些山盟海誓的意味,对象,是一座桥。

  顾越静了一静。

  “阿苏不知,张别驾今日提起,寿王妃曾在书信中和杨刺史谈论过你,说,她有一支特别喜爱的上元曲子是你所作,本来,杨刺史应该邀你入子城授乐的。”

  “然而,我回杨刺史,你不适应舟船的晃动,一路晕水晕的厉害,想就近在罗城休养,便算婉言拒绝了州府。我念着,你不欲让旁人指摘,说你借官府扬名。”

  苏安笑道:“何必呢,我哪里那般矜贵,再说,叫几个孩子见见世面,也不是坏事。”顾越见苏安面上说何必,神色却显得愉悦,便继续道:“阿苏,一起去广陵楼,无妨,我陪你把牡丹坊开起来。”一句承诺之语,又让苏安微微神怔。

  顾越第二次对他说此话。

  船工吆喝着拴船绳时,仆从往下面搬运行李。苏安见几个孩子都已经困得睁不开眼,没必要儿女情长,还是早些寻家酒楼入住,办完正事再话温柔才是。

  他便也没有推却,登上了顾越的马车,轻声吩咐道:“开明大市,广陵楼。”

  ……

  从蜀冈子城俯瞰整个罗城,东西两条官河并肩奔流,坊里的青瓦红梅,楼阁锦绣,全被那星罗棋布的数十座桥梁联通着,收罗进一张绵柔的地网之中。

  其中,西河第七桥,雄伟瑰丽,石块为桥基,汉白玉为桥栏,建有长十丈的桥楼,因其檐脊立有七只神鸟,鸟首所望之地皆花团锦簇,故又名‘鸳鸯好花桥’。

  当夜,州府驿馆进驻新客。

  “李大使,杨刺史邀您下几盘棋。”

  李彬的房中,仆从正要盖灭灯芯,一道邀约穿过层层院门,不辞辛苦而来。李彬听闻杨继行大半夜不睡觉,反倒要请自己下棋,虽难免意外,却到底天性风流,于是,不拘礼节,单衣赴会,在青灯之前和杨继行尽情对弈了两个时辰。

  杨继行身材微胖,皮肤白皙,须发微蜷,有着杨家人胡汉血脉各半的特殊的体貌特征。二人任官的地域不同,故而,尽管有阶品之差,却不必太讲究上下级。他与李彬闲谈鸳鸯桥的故事,举止儒雅随和,声音也温柔,没有一丝戾气。

  如今京中局势变幻莫测,东宫伤痕累累,危在旦夕,常人都觉得,既然惠妃受盛宠,那么寿王将来必能夺得储君之位,而杨氏家族水涨船高,早晚可期。

  彼时,李彬借棋子,说恭贺的话,未料,杨继行立即就吃掉那一子,诉另番衷肠。杨继行道:“大使莫要笑话,杨某不擅权场争斗,因得遇一人,宁愿此生不归京都……”李彬不知里头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只是听完故事,有些感动。

  棋局结束,二人礼别,李彬空对散乱的黑白,忽有领悟,又喊了一人来小酌。

  天际昏黑,城郭闪烁星点光芒,一位采访使和一位别驾讲着一位刺史的往年。

  “陈别驾。”李彬缓缓为坐在对面,睡眼惺忪的陈昀添酒,浅笑说道,“同为江南常驻人,我今夜也是因杨刺史一席话,方才想和你清谈,君子之情。”

  陈昀赶紧接住酒杯:“岂敢劳烦大使,陈某眼中,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言利。”

  李彬叹口气:“那是君子之交,不是君子之情。”陈昀道:“那,情又是什么?”李彬道:“我引庄子一句古话,说自己的见解,还往陈别驾多多指正。”

  “君子之挚情,分合各有时。在他贫寒势弱时,相呴以湿;在他扶摇上青天时,相忘于江湖,无拘无束;在他回到干涸的泉边,需要滋润时,相濡以沫。”

  陈昀道:“对。”

  “譬如杨刺史与楼座主,两次过此鸳鸯桥,就是君子之情。”李彬道,“初次相逢,一个洛阳贵公子,一个金陵俏子弟,拦桥争斗鸡,堵得三十街寸步难行。”

  后来,听闻楼家倾覆,楼君延北泊至洛阳,本有机会去御前做供奉的杨继行,因此弃官而陪楼君延四处奔走求仕。又分别,一晃三十余年,再轮到杨继行赴任扬州,得罪世族,水深火热时,怎料,那为他在鸳鸯桥牵线,让杨家与张家百年好合,替他扫清治理地方人脉关系的一介乐师,竟还是曾与他纨绔同行的楼君延。

  陈昀道:“对。”

  李彬端起酒,摇晃酒杯:“所以陈别驾更得理解,如今顾刺史虽暂受排挤,但他路江州不停船,先到扬州游玩,不是随性之举,他,希望促成江南诸州齐心。”

  陈昀手里总摸着那块犬符,道:“只要有大使的关照,江州一切都悉听尊便。”李彬把酒洒在桌上:“你今日,在众人选字时,抢了顾郎的‘江’。”陈昀一怔。

  李彬道:“或许,在江南道人的眼中,李某是惠宣太子李司徒之后,可,在顾郎的眼中,李某是曾经与他共战河阴的袍泽,是将要与他共治江南的手足。”

  “李某,誓不会辜负顾郎的信任,想着,陈义门是比李某还讲义气的,定然,更不会有什么架空刺史,这样愚蠢而又危险的念头,否则朝廷那里,不好交代。”

  陈昀的犬符,因为抹上汗水,变得晶亮。李彬道:“楼座主在扬州三十年,不可能无端被触怒,若陈桃儿还做过龌龊之事,让他收拾干净,别逼李某详查。”

  陈昀道:“大使提醒得是,陈某,某祝顾刺史与苏供奉,君子之交,合,合欢于鸳鸯好花桥。”李彬一气之下,笑出声来:“这点,你倒领悟得透彻。”

  陈昀赔笑道:“玩笑话,陈某明白,当初南不嫌的事,便是卑职向伯父大人求的情,不过乐人之间的恩怨罢了,这回,陈某再去找陈桃儿,让他以后守规矩。”

  李彬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