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盛唐种牡丹 第63章

作者:又生 标签: 三教九流 情有独钟 强强 古代架空

  年节过完,城中一天一个样子,草叶从土壤中冒出芽来,悄无声息地,在河畔填充着绿意。府吏已经开始在河岸边插桩布置挂灯谜的绳子,仆妇们坐在光滑的石阶上,一边帮小孩子扎总角,一边为自家主人的彩灯编织特殊的五色麻绳。

  九里三十街,喜气洋洋,广陵楼前生紫烟,锦旗虽已白旧,生意却极是兴隆。

  “孔雀石!云母!朱砂!”

  这里有自家制作绘灯颜料的传统,从矿石的捣碎,一直到研磨成浆,统统由楼里的画生操办。一盏花灯,就连纹案,都是有专门的笔法,专门的印记的。

  是日,苏安刚出院子,看见鼓儿和阿米躲在一筐筐用于提取颜料的漂亮矿石后面,扭打成一团。阿米年纪大,鼓儿壮,容易起争执,不似阿明阿兰很乖巧。

  “师父来了!大家快跑!”可,阿明和阿兰大叫着,显然也不适合做望风人。

  苏安哭笑不得,唤来仆从把几个熊孩子抓住,关回房中去练《空谷兰》。孩子们便偷不得懒,因为草茎弦有个特点——吸收染料之后,有经验的丝类乐师可以从其颜色的浓淡,判断受过大约几回的弹,几回的挑,接触的是手指哪个部分

  苏安无愧于有经验的丝类乐师,他休息得不错,斗志昂扬,又听南不嫌频频汇报,已经在小市桥附近置办了一处风水极好的店面,就等着装潢,便更加高兴。

  此刻,一位青衣娘子在堂下舞笔。

  “三日已到,今天楼座主就要来与我见面。”苏安处理完琐碎之事,登楼来到顾越的几案,坐下说道,“我虽不担心曲技,但还是,害怕不小心得罪他。”

  顾越因在中书省惯于上朝,每日都起得很早,早在五更天就已经梳洗完毕。

  “是他请你在先,绝不会失于礼数。”顾越道,“我也算义门人,可做中人。”

  两个人刚才说过几句话,一位酒娘子便迎了上来,自称许相依,扬州教坊的。

  “顾刺史,苏供奉,这是上元的规矩。”许相依挽袖,“舞笔之人是相依的妹妹,名相怜,但凡有字谜,在堂中喊出,她便写于绢帛之上,贴在广济桥。”

  顾越笑道:“可我已经有约,字谜要贴在二十四桥,你们家,比他们家如何?”许相依腕间轻转,抬起酒壶:“顾刺史,可别与小女玩笑,二十四桥就是开明桥。”顾越道:“诶,许娘子定是二十四妙人之一。”许相依面泛红晕,提裙而退。

  苏安拿起桌上菜单,挥手道:“依娘,我们还没点菜。”许相依不理他们了。

  相怜舞笔,却引得一片叫好。那纸如毯,那笔奇绝。笔尖的毛是用狐狸尾巴粘成,笔杆足有碗粗,上下与人一般高。她挥毫之时,青袖凌空,黑发如瀑,足尖轻行字迹线条之上,点点墨汁伴着琵琶的弦音四溅而落,酣畅淋漓,人书不分。

  原来,两姐妹都是被楼君延捡回来抚养到大的,姐姐以身相许,妹妹仍未嫁。

  而这样一张灯谜纸灯,做成足有一丈宽,极其醒目,也难怪席间宾客争抢。

  苏安甩一甩菜单,定在面前,说道:“来一份,花折鹅糕、鱼羊仙料、盐花鱼屑、金丸玉菜鳖、成美公藏蟹……”许相依在楼下笑喊:“这时节,只有鹅糕。”

  一直到乐宴开始,广陵楼真正的主人,竹西五弦师楼君延,方才在门前下车。十几个人,便如一滴水,润入花芯,没有什么波澜,楼中的宾客照平常谈笑。

  楼君延穿着淡雅,腰坠香草,一袭墨发披散在肩后,登楼的脚步轻似云雾。

  苏安不敢相信,那样一张干净而紧致的脸,竟然,已经历过五十余年的沧桑。

  在长安,人们皆喜欢乐人,敬重乐人,故而,乐人处处受到呵护,受到关怀。然而在扬州城,仿佛楼君延是唯一的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人物,无法替代。

  竹西子弟的身上,似乎独有一股子的狂逸之气,深可隐竹林,入可左庙堂。

  “你就是不嫌口中的,太乐署殿前文舞郎,梨园供奉,五品文散朝议大夫。”

  苏安起身,交手行礼:“莫谙。”楼君延道:“在下楼君延。”苏安道:“久闻楼座主威名。”楼君延道:“一路南下辛苦,为何不见不嫌?他该要照顾你的。”

  苏安笑道:“是这样,我自备钱资,领几个徒弟南下,前几日刚到,住的就是广陵楼,眼见一切安逸,遂,让不嫌先去探听能容得下牡丹坊传花枝的地段。”

  楼君延点头:“好,只要苏供奉愿在上元之夜相助,扬州,何处不能传花枝?”苏安道:“多谢楼座主容量。”楼君延道:“那么,苏供奉弹什么曲子?”苏安道:“《春江花月夜》。”楼君延道:“什么。”苏安道:“《春江花月夜》。”

  顾越执起筷子,夹起两片晶晶亮,油腻腻的鹅糕吃进口中,觉得又被小崽子欺骗了。楼君延的目光划过顾越,微微颔首:“顾刺史。”顾越道:“楼先生。”

  于是,这场会面的格局,随着矛盾的到来而改变,楼君延与苏安面对面坐下,顾越则夹在他们之间,主持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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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灯谜

  屏风合拢,窗柩敞开,绣竹叶的绢布在竹席之间映下重影。如此陈设,堂下的喧嚣被阻隔开来,而街市的过客,抬起头,便能望见这场广陵乐宴。

  随后,两名弟子碎步近前,悄然坐在楼君延的左右。男弟子名阮,他竖抱的那件乐器,琴体大如圆盘,琴颈细高,四弦,面板左右各设置圆形音孔,姿态开朗豁达;女弟子名柳,她斜抱的那件乐器,两弦,形如枇杷,线条优美,神色温柔恬静。

  “苏供奉,竹西训诫:男弟子传以阮咸;女弟子传以柳琴;头七名,授五弦。”

  他传阮咸,是为纪念因妙达八音,而被晋武帝认为好酒虚浮,终生不得志的竹林七贤之阮仲容;他传柳琴,因三十余年过去,金陵留给他的,只有母亲的这把琴。

  为考验苏安,楼君延设置的第一道屏障,便是让阮和柳两位弟子合奏一支古曲《凤求凰》,问苏安,在他看来,这条竹西传艺训诫的背后究竟是什么机理。

  苏安怎敢卖弄?虚浮的话不多言一句,只从音色切入,讲了个最寻常的道理。

  “楼座主,阮音域广阔,音色厚实,泛音充分,沉淀着男子胸怀;柳琴音高,配合技巧性高的乐段,动作华丽,越发衬托出女子婀娜。如此,堪比琴瑟之合。”

  楼君延匀起衣袖,旁边,侍者为三人再继满春酒。楼君延浅笑,一饮而尽。

  第一道屏障,迎刃而解。

  楼君延道:“苏供奉谏奏陈家《春江》,是为劝和而来。”苏安道:“是。”楼君延道:“这,是苏供奉自己的意思,还是杨刺史之命?”苏安道:“是……”

  顾越道:“楼座主,苏供奉方才说过,他刚到,住的就是广陵楼,未曾见过杨刺史,顾某也能担保。”楼君延轻点桌案,阮和柳二人双双止住手,停下曲子。

  楼君延道:“都说,乐理与世理相通,某之所以不愿奏陈家的《春江》,并非容不下陈桃儿的笛音,更并非与他本人有仇,而是两件事,某实在难以解决。”

  苏安道:“请楼座主明说。”

  又两道屏障,赫然摆在苏安的面前,比第一道要沉重得多,名为诚、信二字。

  半年前,阮和柳师兄妹受旧江州刺史之请,至州府传曲,却直到抵达时,才发觉是鸿门宴,不仅受尽冷嘲热讽,还被陈桃儿当众用笛音羞辱曲艺,最后灰头土脸回了扬州府;这之后,陈桃儿在江州仗义门之势,将楼君延所著的曲目统统收入自己派别之下,不仅把主调从五弦改为笛管,还抢夺其作曲人的声名。

  是以,楼君延认为,这位义门的陈桃儿失了诚信,也就不值得让别家为劝和他们而费尽思量。他心意已决,乐理同世理,正因牵涉的是张江、陈家、杨家等等多方的关系,他定是要在上元灯节,领弟子斗赢陈桃儿,以示浩然正气。

  苏安想了想,道:“如此,确实无诚意,无信用,我没有事先了解,冒昧了,可,我斗胆问楼座主,你想要赢的是陈桃儿,还是陈桃儿的笛?”楼君延道:“与笛何怨何愁?某要伐他本人。”苏安道:“那么,何不用他的笛,伐他自己?”

  楼君延欠一下身子,说道:“什么意思?”苏安拿起妙运琵琶,对阮、柳二人行揖礼,道:“这话就长,也正是我自觉能够打动座主之处,请听细细道来。”

  苏安虽是外人,却在长安经历过太多类似的纷争,一支曲子,传手几百遍,被众家来回争抢,最后,常常以分不清谁才是正宗,和和美美一起唱作为结果。

  若真要追根,分出高下,那么,你吹你的笛,我弹我的琵琶,在寻常看客的眼中,显然只能是平手,他们如何能区分得出,个别音符的长短高低,谁先谁后?

  “但,连老人和孩子都明白,君子不器。”苏安道,“若有人既擅吹笛,又能控丝弦,既能把彼方奏法编入自己曲子之中,又能再变出新意,则,高下立判。”

  楼君延道:“苏供奉,你这是在诓骗某。”说完这番话,苏安已经调好轸子,坐得端正。楼君延润一口酒,微侧过脸,望了望窗下聚集起的看热闹的人群。

  顾越看着孤注一掷的苏安,笑着叫道:“许娘子!”许相依映在屏风的影子轻轻一晃:“喊什么,喊什么。”顾越道:“烦请许娘子,为苏供奉计漏。”

  苏安清嗓,问阮、柳二人道:“习过《霓裳》、《六幺》没有?”二人答:“师父教过。”

  苏安道:“好,我初来扬州,还从未听过这两支曲子,你们先弹散序,让我熟悉熟悉,待到拍序,我与你们合,入破时,你们跟我的节奏。”

  夜漏滴水,商音再响。

  苏安从未想过,自己曲中的凤凰,今夕飞回了妩媚旖旎的南方。

  拍序,他回忆着南不嫌的轮指,又按自己的理解改变奏法,初始,一音一音均匀渐进,如蒙蒙江面的晨晓,来的无声无息。

  片刻后,他的手指拨动越来越快,以至形影难分,而每个音却又清晰可辨,圆润,无半丝偏差。

  入破,三器齐绽放,他左右逢源,妙运的人眼里更是气流急变,时而与阮咸共唱出瓜州的温厚,时而,又与柳琴共舞于扬子津……

  当时南不嫌在平康引起的轰动,如出一辙,在今夕开明桥大市里重现。

  河边插桩子的官吏、编麻绳的仆妇以及制作纸灯的画生,全都踮起脚尖探望,听得面泛潮红。

  “这个人,弦下有凤凰。”

  苏安又念起,初编《相逢乐》时,林蓁蓁对收尾的建议,故而,一瞬间将拇指的拨片咬下,拆作杆拨,配合另一只手,在中弦上勾出一个悠远渐散的泛音。

  说是即兴,仍未失控,待夜漏最后一滴水珠洒在漆盘里,音正正好完全停止。

  令行家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两曲下来,阮和柳的主调并未因苏安的加入,而受到压制,反倒如芙蓉花在清泉中涤荡,出水之后,更加光鲜亮丽,更超脱凡俗。

  “楼座主,这也是我要在扬州开乐坊的根本,牵曲之艺,其实很简单,共是两项要领,其一,化繁为简,诀窍是‘化’字,并非一味地删,而是交融合并,尽量使单一的弦音,依靠奏法不同,表现出多方的功用,其二,变陈出新,在至简的基础之上,顺天时,凭地利,挽人和,根据境遇不同,把旧曲翻出新篇。”

  听完这番话,先有反应的人,不是楼君延,而是顾越。楼君延道:“顾刺史,为何长叹?”顾越说道:“人生若得一知音,岂不美哉,岂不是久旱逢着雨露。”

  苏安笑了笑:“楼座主,你别理他,他……”楼君延道:“我答应你。”苏安眸中一亮。楼君延以长敬幼,饮下第三杯酒,一起身,阮和柳也跟着起身。

  “陈桃儿为人如此,并非义门乐师皆是如此,某答应你,让南不嫌在灯会弹奏陈家的《春江花月夜》,就用此法,把他们所编的笛部旋律加进来,一并合奏。”

  苏安舒一口气。如此,两道屏障,终因自己的介入,打开了一条可行的缝隙。

  “楼座主高义,既已谈成,明日,我便让不嫌将《春江》练成,单独拜见你。”

  这一场广陵楼乐会,后来,在诗文灿烂、美人荟萃的扬州,流传了将近百年。

  ……

  正月十二,扬州子城的门楼张贴出一张五丈的布告。尽管,人人都知道不久之后就是持续三日的上元节,百姓家早都已做好粉果和焦圈儿,绘制好花灯,可是,当这张象征着绝对权威的布告初次亮相,依然引起全城数万生灵的狂欢悸动。

  一年之计,在于春。

  杨刺史、张别驾等官员,兢兢业业,筹备如下:十四日白昼,龙灯迎土地神,串联三千灯笼为龙身,穿街走巷,以鼓吹伎夹道相送,祈水泽;十五日白昼,北郊行祭祀,在田隅烧芦苇为炬,照田财,卜旱涝,祝愿本年的稻谷、桑蚕丰收。

  然,除去这些长辈做的事,孩子们关心的,不是白昼,而是即将开始的灯会。

  头天便可以挂灯,与此同时,在开明桥附近,还将有一场“牵钩”之戏,河东河西,按坊里选拔,各出壮汉百人,左右拔绳子,以拔过桥下的流水为胜。

  还要到十五当夜,灯会才算开始,每条官河上的每个桥头,都将有一个挂着紫姑神灯的亭子,为官家所设,征录有这一片坊里所有的灯谜的出题者以及答案。

  按规矩,逛灯会的男女老少摘谜后,找亭吏核对,猜中或被猜中,均可得到印特殊符号的通宝钱。当然,楼君延和陈桃儿的大战,仍是最受瞩目的大事之一。

  “你们都看好,学好,扬州怎么办上元灯会,以后,我们江州也可以这么办。”

  “不要怕人笑话我们邯郸学步,田税、盐税、铜铁、府器,这些不能动,可也没说‘牵钩’之名不能动,照我说,这戏,日后在江州,诶,就叫‘拔河’。”

  十二当日清晨,广陵楼迎来了几顶子从江州奔马赶至的乌纱帽,候在前堂。

  因见苏安在楼上教授南不嫌,几个想写谜的孩子没人带,所以顾越主动请缨,要教他们学写字,却没料到,自己托李彬去问陈昀的那几句话,见效如此之快。

  他还未到任,长史和司马便双双请起渎职之罪,身为刺史,他虽宽容理解,却还没想好怎么回复下属,最终决定从自己熟悉的节庆礼典开训,把人搪塞走了。

  顾越回到楼后的庭院时,不见鼓儿和阿米,只有阿明和阿兰兄妹在磨盘写字。

  “顾郎,这是我们写的谜。”“那两个人呢?”“他们……去帮许娘子做豆糜。”“是帮忙做豆糜,还是偷吃豆糕啊?”“做豆糕……啊不对,吃豆糜……”

  顾越的目光落在阿明握笔杆的手,那手指缠白纱,渗出淡淡的血痕。所幸,阿兰还没到练习指法的年纪,指骨还健全,正在折一朵精巧的,手掌大小的莲花。

  “顾郎,我写得不好么?”阿明把纸页递上,把冻手缩回袖子,“你猜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