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形弥合 第76章
作者:浑俗和光
季君昱愣了一下,问到:“这边一直都没什么人来吗?”
大爷点点头,“这里是荒地,又不是人民公园。人死了,在这里立了个碑,没有什么人惦记的——都不用过多久,现在大家就早都忘了。”
没人能在匆匆流逝的时间里被人永远记住,永恒将不会存在于这里。
季君昱叹了一口气,他的眼神很坚定,紧紧朝着里面看去,不知是在和谁说话:“会记住的,没人会忘记他们。”
大爷摇摇头,似乎是觉得他这么大个人了,还这么幼稚。他把视线再次落在了书上,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
季君昱原本打算进去,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走得离大爷近了一点,蹲在了大爷旁边,拿出了唠家常的语气问到:“大爷,请问咱们这里之前有没有来过让你有印象的人,比如问了你什么问题,或者在里面很奇怪的?”
大爷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干脆把自己的老花镜摘了下来。他摇摇头,把肩膀离季君昱远了点,嘟囔了一句:“小伙子,我看你就挺奇怪的。”
季君昱有点尴尬地舔了舔嘴唇,握紧了档案,打算往里面走。
“哎——”大爷忽然叫住了他,“你是不是来查什么案子的?你们警察怎么过几年就要来查一次。”
“您为什么这么说?”季君昱皱了皱眉头,再次蹲了下来。
“从这里建成了陵园,我就在这里看门了,之前和我老伴俩人一起,后来我老伴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了,我也看了……快三十年了。”大爷眯了眯眼睛,忽然发觉时间飞快,他从退休开始看门,到了现在,自己已经快迈入九十岁的大门了,“这么些年,除了前几年凑热闹来玩的闲人,就是烈士家属来看望的,再有就是你们警察来调查的,隔七八年来一个,现在都三十年了,你又来了。”
季君昱发觉有些不对劲,这案子完全尘埃落地之时,不过是案发后两年,之后这案子再没人调查,案发后七八年专案组都解散了,还有谁会以警察的身份来到这里呢?
除非是和他自己的动机相似的人。
他灵光一闪,问到:“是不是一个长头发的男人?”
“哎!还真是!你们真是一伙的啊?”大爷一拍大腿,有点兴奋,可说着说着,这种兴奋逐渐被一种悲哀取代,“当时我老伴心梗,还是他送我们去医院的,到医院没两天我老伴就走了,我记他特别清楚。”
季君昱说了些“节哀顺变”的话,脑子里完全被这个陌生的长发男人侵占,他不仅对这个人产生了巨大的好奇,而且他隐隐察觉到,自己现在所走的这条路,似乎就是重复那个长发男人。
他走到了一条老路上去。
而且这个人,应该不是闻子晋这一方的力量。那个男人好像独立属于他自己,区别于闻子晋和警方这两大阵营,一个人孤独地找寻着季国平和杨园的踪迹。
他没有过于纠结这些事情,既然一时半会想不到结果,不如先放在心里,走进这座陵园看看。
陵园不同于室外的公墓,它依托着市局旧址的大体轮廓,建起了一座类似亭台的建筑,将十四座墓碑笼罩在小亭之下。
墓碑的排列构造很奇怪,十四座墓碑,分明可以排列为上下各七个,整齐对准,可它偏偏是错位着摆放的,第一排和第二排各差了半格距离,让人看着难受。他走进了点,这才明白,这并非注意这样设计,而是最前面的第一个墓碑,被人为移走了。
墓碑遗留下来的痕迹还在,历经风雨,依然浅浅可以看到一个印子。
这里原本该有十五座墓碑,按照前八后七的顺序排列,插缝对照,谁也不会挡住谁。只是后来这里缺了第一个,才会显得十分不协调。
季君昱看着墓碑上那些陌生的名字,他忽然明白缺了谁——季国平。
叛徒的墓碑被拆了出去,或许单独放在了哪个公墓,或许已经应了民愤被捣毁,至今已不得而知。他走到第一个墓碑的位置,缓缓蹲下,看着地上留下的浅浅印子。
他的手触摸着地,这里曾经立着一块属于自己父亲的墓碑,“季国平,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对,我会查清楚的,不过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冬愿。你没想到吧,连你这样的人,也会被人惦记着,还是被冬愿惦记着,要是当年你三番五次把他丢出去,他真的……死了,那你现在就活该这样,活该含冤一辈子。”
他看着那块地很久,“爸”这个字在他的喉咙里百转千回,最终还是没能叫出来。
电话响了,他走得里墓碑远了点,这才接通了。
“喂,小昱,你确定你今年不是三十岁吧?”许四季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
“呸,”这问题给季君昱都问傻了,“我二十九生日还在筹备,你别乱给我篡改名字。”
那边沉默了一会。
季君昱还以为许四季出了什么事情,连忙接着问到:“你该不会是进传销了吧?你……没事吧?”
“我没事,”许四季稍微停顿了一下,语气带了点不敢置信,“可是你好像有点事了,我查到了三十年前的病例单,你猜是谁的?”
季君昱心里有了个十分离谱的想法,试探着问了出来:“我的?”
那边许四季讪讪地笑了,半损半夸道:“你真聪明。”
巫渊靠在沙发上,注视着许四季挂断电话,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手中都拿着不止一份病例单,不同的医院,不同的医生,不同的日期,但有一个共同点,上面无一例外都写着季君昱的名字。
--------------------
拖更是一种不好的行为,请大家不要学我(尴尬笑)
第111章 季国平
“四季,知道等会怎么和小昱说吧?”巫渊飞快地摸了下自己的鼻子,有点心虚,隔空喊了许四季一声。
许四季从椅子上转过了身来,对着他比了一个“OK”的手势,还不忘嘟囔一声:“你事可真多,还得我给你打掩护。说好的啊,下个月你给我解释。”
第一个写着季君昱名字的病例单是巫渊发现的,之后的这些乱七八糟的病例单,也基本上都来自巫渊的寻找,虽然这些让季君昱知道也无妨,但是钢笔的事情实在难以解释,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瞒着季君昱。于是他来找了许四季,想借许四季的嘴把这事说出来。
许四季对他一直很信任,而且这姑娘要比季君昱好哄多了,巫渊说一个月之后会告诉许四季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许四季想了想,只觉得这是一个很关键的发现,又不会引起什么负面影响,于是干脆答应了他。
巫渊这个人的身上藏着很多秘密,许四季不像季君昱一样想去探索、去揭开这一切的秘密、去窥探这个人的内心,她甚至不关心巫渊究竟从哪儿来最终往哪儿走,她只知道,这个人现在还好好地在这里,能陪着自己走过这一程,就够了。
很快,季君昱就赶过来了。
许四季正趴在电脑前昏昏欲睡,脑袋快磕到桌子上了,巫渊倒是精神,对着那几份诊断单仔细对比着。
“巫渊,怎么回事。”季君昱大步走到巫渊的身边,把钥匙往桌子上一放,顺手拍了一把许四季的肩膀,然后坐在了巫渊身边的沙发上。
沙发陷下去一个坑,巫渊也懒得挪屁股,就这样和季君昱紧紧贴在了一块。季君昱的体温通过单薄的衣物传输到了巫渊的身上,让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液。
“你自己先看着,等你自己有了判断,我再和你说我的想法。”巫渊把几份简单整理了一下,顺手递给了季君昱。
许四季被季君昱硬生生给拍醒了,揉了揉眼睛,直起了身子。她把椅子转了过去,用脚蹬着凑近了季君昱一些,先是心虚地瞄了一眼巫渊,接着赶紧邀功似的说道:“小昱小昱,我厉害吧。”
她微微仰着头,好像真的在等季君昱夸奖。
季君昱敷衍似的说了句“真棒”,然后又蹙着眉头,接着去看单子上的内容。
他确认了一下名字,写的的确是“季君昱”三个大字,再看了眼时间,虽然每个单子上的具体的日期不同,但无一例外都是在三十年前和二十九年前左右。那时候别说季君昱看病了,他还未成形。
不过季君昱没有因为这些轻易觉得不对劲,毕竟世界上重名率那么高,三十年前未尝不能有一个也叫季君昱的人去看病。
但奇怪的地方就在于主治医师的名字。
杨园,还有杜筠。
这两个人的名字季君昱太过于熟悉了,熟悉到他无法欺骗自己这三个名字共同出现也只是一个巧合。他抬起了眼眸,对上了巫渊的目光,巫渊轻轻勾了勾唇,学着季君昱常做的动作,揉了揉季君昱的头发。
季君昱的承受能力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好很多,他好像从得知季国平过往的一些事情之后,对这些看似离谱的事情接受度高了很多,就算现在有人告诉他,其实他才是被捡回来的孩子,他也会完全没有负担地接受。
他揉了揉眉心,先拿出了一份病例单,看着上面的症状描述和疾病诊断。这些病例单诊断单都是复印件,但仍可以看出原件的年代久远,保存的条件并不算好。当时还不时兴网上办公,很多诸如病例单一类的东西,都只有手写的实体文稿,根本没有网络备份,能找到这些一定花费了不少功夫。
三十年了,很多东西都经历了巨大变革,但是有一点好像是经久不变的,那就是医生的字,永远都是这么潦草,季君昱的眼睛都快瞎了也看得不太清楚。
季君昱干脆先抬起了头,看着仍处于半梦半醒状态的许四季,问到:“你从哪儿搞来的这些东西?”
说罢,他还意味深长地瞄了一眼巫渊,搞得巫渊心惊胆战地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
“啊,我啊,”许四季一下子醒了过来,腰板直了直,眨了眨眼睛,开始组织语言,“我原本想帮你查一下季国平的病例,但是怎么都找不到,后来忽然发现居然有你的诊断单,吓得我赶紧接着找,就找到了这些。”
季君昱虽然拍了拍许四季的肩膀,笑着夸了夸她,但他眼神中稍纵即逝的疑虑还是让巫渊忍不住挑了挑眉。季君昱意犹未尽地瞥了一眼巫渊,好像是故意似的拦住了巫渊的肩膀,把这人往自己这边带了点,问到:“你呢?”
“罗队不在,四季找到那些东西心里没底,就把我喊来了。”巫渊笑着,好像事实就是这样,还不忘倒打一耙,“怎么,小昱不相信我吗?”
“我是看不懂这上面写的都是什么,愁的。”
这句话倒是真情实感,季君昱抠着一个字一个字看,勉勉强强读出了这些话里的意思。按照时间顺序来看的话,大概就是说“季君昱”先在杨园的心理诊所进行治疗,主要是片段性失忆,以及暴躁易怒等症状,不仅有心理开导,也开了一些药物进行治疗。
但是结果在第二张就显而易见,并不是十分成功。后面有两张都是复诊的诊断单,时隔大半年的治疗基本上成效全无,“季君昱”身上的所有症状都没有一丁点的减轻,反倒有些愈演愈烈之意。
他的记忆并没有恢复,反而忘却了更多事情,只要稍加思考,他的头就疼的要裂开了一样。他更加暴躁,动不动就要把东西摔得粉碎,踩在玻璃渣子上直到脚底出了血,才能镇静下来片刻。
他像是个躁郁症患者,却抵抗了一切可能有效的药物。
好像是他们发现这些方法并不奏效,之后几张诊断单就都变成了在杜筠的疗养院里。杜筠和杨园是旧交,杨园不敢带着“季君昱”去公立的大医院,最好的选择就是杜筠私人的疗养院,一样有十分靠谱的医生和优越的环境。其实在这个时候,杨园已经感觉到了什么不对。
也正是这次治疗,杜筠提出“季君昱”的这些症状严格意义上并不是单纯的心理问题,与常见的抑郁症、双相情感障碍都不同,他的一切症状来源,更像是伤及了大脑。
大脑额叶受损。
杜筠相信杨园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只是在真的面对这些的时候,宁可用那些棱模两可的答案迷惑她自己——毕竟灾后单纯心理问题,和大脑遭到重创这个可能永远无法恢复的问题相比,没有人可以第一时间冷静地接受更加糟糕的事实。
“季君昱”的大脑额叶受到重创,导致他丧失了一部分记忆,也损害了他调控情绪的能力。他更加暴躁,在朦朦胧胧抓不到的记忆中不断崩溃,他将这些压抑着的情感爆发在了别处。
他酗酒、打人、逐渐放弃了追逐真相的希望。
季君昱注意了一下诊断单的日期,与杨园失踪的时间正好吻合。
反复重叠碰撞的巧合,只能是命中注定的真相。
“季国平。”季君昱的喉结滚动着,眼眶有点红,“他是季国平。”
还有零零散散些许诊断单,基本上证明了这就是季国平。他是最靠近的出口位置的一个人,队友在最后爆炸的一瞬间,用尽力气把他推了出去,巨大的爆炸气浪还是将他掀翻了过去。他的身上多处烧伤,最严重的脚趾面临着截肢的局面。
他的脑袋被激荡的气浪甩到了外面屋子的墙上、或是家具上,当即整个人昏死了过去。不知为何,杨园居然比前来支援的人更先到达,她冒着生命危险,在熊熊大火之中,将早已不省人事的季国平拖了出去。
而后,才是之后发生的一切。
现场提取到了季国平的DNA,真正的“叛徒”不知道是心中觉得对不起季国平,还是捏准了他就算还活着也不敢站出来,或者也以为他早就死了……季国平从那场爆炸中捡回了一条命,在这之后,是长达几十年的折磨。
是他对自己的折磨,也是他对于这个家庭的折磨。
他醒了,却完全忘记了当时的一切,只记得自己是一名警察,记得那场足以将半个越城吞没的火焰,记得最后队友撕心裂肺的一声“组长!活着!”
而后,他们都化为了灰烬,将他留在了人间。
他好像走在云里,身边的一切虚幻又真实,他深知自己不是叛徒,可他忘了一切该记住的东西,他愤怒地捶着桌子,怒骂道:“老子要回去警局,我是清白的!他们凭什么污蔑我!”
可他不敢,杨园也不敢。
天下已经大变,死去的叛徒回来了,面临的只能是一场被捂着嘴的死亡局面。
“我妈是为了他,才扔下这一切的。”季君昱低着头,掩饰着被泪水充盈着的眼眶。他不敢去想像这之后的十二年,每一年都是从云端坠落之后的绝望度日。
假死的季国平无法暴露在外界,只能躲在一个老旧的巷子里,睁着血红的眼睛瑟瑟缩缩,成年累月无处发泄的窝囊气转化为了酒精,一瓶一瓶下肚,直到把自己的身体喝垮,不再有机会去思考任何不公的事情。
杨园奔波在外,一边要忙着寻找季国平一案可能的人证物证,争取翻案成功,一边还要扛起整个家庭的生活开销。她带着季国平逃离之后不久,就怀了季君昱,她固执地认为这孩子是新生的希望,毅然决然地生下了属于她和季国平的结晶。
后来季冬愿的加入,更是让这个本就岌岌可危的家庭,在狂风骤雨中生存地更加艰难。
杨园从未想过放弃谁,从她哭着把季国平从死人堆里拽出来,从她冒着风雪把季冬愿从垃圾桶里抱出来,她就想好了就算拼了命,也不能放弃任何一个人。
季君昱紧紧咬着牙,呼吸逐渐变得颤抖,他低着头,手指轻轻拂过眼睛,拦住了摇摇欲坠的泪滴。他的心中生出了无限对杨园的思念,想要再最后一次抱着杨园,说一声,你辛苦了。
可是再也没机会了。
从她冒死闯入燎原大火之时,或者说从季国平被内奸盯上之时,希望的种子好像已经死了。
“季君昱”是最后一个希望,是远在他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被杨园赋予了无穷希望的名字。在孩子呱呱落地的时候,她看着皱巴巴的像个老头子一样的宝宝,笑着,把这个象征着新生和希望的名字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