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形弥合 第98章

作者:浑俗和光 标签: 玄幻灵异

  她不擅长说谎,瞎话编得不像巫渊那么自然,说出来还有点磕磕绊绊。

  “对了,你小叔和你季叔叔有事去市局了——你有没有想什么想吃的?姐出去给你买,睡了那么久,要不然买点小米粥?”许四季不等陈星然说话,转头问林运,“他刚醒,能吃包子吗?肉肯定吃不了吧?”

  林运看着这人慌慌张张的模样,上去揉了揉许四季的脑袋,说道:“先给星然买杯粥吧,等会他还想吃什么,我再去买。”

  看着许四季捏着手机冒冒失失往外跑,林运赶紧追到门口喊到:“把拖鞋穿上,别扎到脚了。”

  许四季穿的鞋子不舒服,从昨晚跑到现在,脚后跟都磨出了血,昨晚她心里着急,连疼都没时间理会,还是后来林运看见了她脚后跟上的一片血肉模糊,这才赶紧去给她买了双拖鞋,让这个傻子一瘸一拐去外面休息着。

  “林哥,我做了一场梦。”

  陈星然的声音很软,总感觉没有什么攻击力,尾句微微上扬,让人听了十分舒服。

  林运“嗯”了一声,坐到了床边的凳子上,端起了水杯,扶着他的肩膀,又给他喂了点水,直到水湿润了陈星然干裂的嘴唇,这才轻声问道:“是昏迷的时候吗?”

  “对,”陈星然点点头,眼神有些飘忽,“一个很奇怪的梦。”

  .

  季君昱在花店买了一支红玫瑰,这是杨园生前最爱的花,也是之后巫渊喜欢的花。鲜活,热烈,每一片花瓣都在努力伸展着,只是摆在床边,就为这个死气沉沉的房间增添了无限生命力。

  他看向床上躺着的巫渊,脸色依旧苍白,好像连灵魂都变得更加透明,更加轻飘飘了,他生怕从窗外溜进来一阵风,就会把这个人带走。

  十五年了,他不是那个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有的小孩了,可是这种快要让人窒息的无助感又一次降临在他的心头,头顶盘旋着一群黑色的乌鸦,想要一拥而上,将他蚕食殆尽。

  “巫渊,该醒了。”季君昱挤出了一个笑,轻轻抚摸着巫渊的脸颊。

  周念见状,悄悄走出了门。他靠在门外,叹了口气。季君昱不知道,可是他却听见了医生的话,本来手术的成功率就低,谁知道巫渊手术前还不配合,不知道发哪门子疯,身体情况直线下降。

  周念知道他发的哪门子风,那是压抑已久的人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微弱反抗。

  门的那一侧,季君昱还在固执地和巫渊聊天。他小时候发过一场高烧,反反复复烧到了将近四十度,把杨园急坏了,大晚上跑去城里的药房买退烧药。那天晚上,他在一片炽热的混沌之中,感受到了偶尔的冰冷颤栗,听到女人温柔又有点絮叨的声音,一遍又一遍执拗地说着,就算没有得到他的回应。

  后来他总算退烧了,睁开眼睛就看见杨园一边给他用凉水擦着身子,一边还在说着一些无趣的日常琐事。

  那时候,杨园告诉他,如果一个人昏迷不肯醒过来,一定是因为灵魂不愿意停在这个无趣的世界上,只要一直不停和他讲着生活中有趣的故事,他就会愿意再留下来一次,睁开眼看看这里。

  小季君昱歪着脑袋,心想自家妈妈讲的李姑婆和王老太因为一根葱吵起来,这事情明明一点也没意思。

  直到今天他才完全明白,那些话其实不是说给昏迷中的人,而是不断地讲给自己听。好像只要自己不停说下去,那个人就能醒过来,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就能留住那个厌恶无趣世界的灵魂。

  “巫渊,星然醒了,没傻也没失忆,只不过后脑勺的头发被剃了,成了阴阳头,肯定很丑。还好我早早在网上给他买了帽子,去参加婚礼也能给孩子留点脸面。”

  “对了,金水的婚礼在八月中旬,她给你也发了请帖,让你一定要到场。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我希望你能醒着见证她的幸福。而且你们俩不是签了合同要做那个什么什么养老院计划,你要是就这么睡下去,我可不信周念能把这些做好。”

  门外的周念忽然鼻孔一痒,打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喷嚏,嘟囔着:“不会是老师发现我翘课了吧?呸呸呸,我这算是在自家企业实习,才不是翘课。”

  忽得,他心里一咯噔,剧烈的难过从心底渗透了出来。从前他旷课偷溜去泽昇玩,都有闻子晋在背后帮他撑腰善后,方才他想到翘课,第一反应居然是“去找闻子晋撒娇认个错”。最可怕的莫过于人的下意识反应,那是无法欺骗任何人的。

  他拍拍自己的脸,试图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拍出脑子,他想了想,干脆把耳朵往门上一贴,偷偷听着里面的人的声音。

  “你知道吗,闻子晋认了,季国平是被冤枉的,冤枉了快三十年。”一时之间,季君昱心里也有些难受,不算伤心,但总有些悲凉。

  三十年,实在太长了。长到季国平已经死去,长到曾经追寻线索的人一个个不见了踪迹,长到掩埋在土地之下的尸首都化成了灰烬,长到这个“内奸”之子已然成长为中流砥柱。

  他甚至说不清楚,这份迟到的正义,对于那些不断追寻真相的人、家庭来说,究竟还算不算是一份正义。

  林尧不是叛徒,林运也本该堂堂正正做人,去上最好的中学,考上最好的大学。

  杜筠可以没有危险,在孙女身边安度晚年,而不是这样逃避着来自闻子晋的追杀。

  甚至杨园,也本可以成为越城最成功的心理医生,成为最普通最幸福的两个孩子的妈妈,每天都能收到一支娇艳的红玫瑰,吃最美味的奶油蛋糕。

  总不会是像现在,举目四望,罪犯死了,被冤枉的人死了,亲历者死了,翻案者死了,全由后辈拿着支离破碎的证据拼凑出一个不知到底有几分真的真相。

  好在,英雄的身上不再蒙尘。

  沉冤得雪,总归是件好事。

  “冬愿,”季君昱的声音有些哽咽,眼中却泛着欣慰的光,“咱爸不是罪人。”

  亲人,是一个十分特殊的存在。人们总是很轻易与之有所隔阂,又会很轻易与之和解。季君昱清楚,季国平绝不算是一个好父亲,可这一切至少说明他曾经是一个好警察,光辉与磨难都落在过他的身上,他拿着刀子和鲜血换回过正义。

  他有过一段和他儿子同样传奇的青春。

第149章 真的快醒了

  季国平不是个好人,却也不是一个彻底烂透的坏蛋。

  “他们曾经安慰我,他只是病了,他记不清楚曾经,看不清楚未来,他只能窝囊度过下辈子,他的大脑坏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季君昱哽咽着,屏住了呼吸,与巫渊的手紧紧相握着的手冰冷异常,“可是在他把酒瓶子朝着咱妈脑袋上砸的时候,什么借口都没有了,他就是一个罪犯。我没办法原谅他。”

  他再次强调:“谁也没办法代替我原谅他。”

  季君昱的骨子里带着固执,某些事情一旦落地,就会像刺槐扎根一般疯长,再难铲除干净。恨是,爱也是。

  巫渊的手指好像动了动,季君昱第一时间捕捉到了,匆忙紧紧回握,试探着问道:“巫渊,你是不是快要醒了?”

  他这样傻乎乎问着,心底却是真的希望巫渊能忽然冒出一句:“是啊,我准备醒过来呢。”

  就像是一场巨大的恶作剧,让他提心吊胆,让他欣喜若狂。

  季君昱屏住呼吸,盯着巫渊半天,手紧紧握着巫渊的手,一点都不敢松懈,可是巫渊只是手指再次颤动了几下,就没了别的反应。

  许久,巫渊好像叹了一口气一般,太轻了,轻到季君昱都在怀疑,这究竟只是一次声音大了些的呼吸,还是一个短暂的叹气。

  有反应终归是好事,季君昱在心里安慰着自己,把巫渊的手举了起来,狠狠亲了一口,但是他嘴上非要逞一时之快,嘟囔着:“别人放屁你叹气,人家都能坐起来吃肉了,你还躺着连流食都喝不进,就剩下这点能耐了。”

  他比平时更加努力抖机灵,把这些痛苦的当下用轻松的方法说出来,就没有那么难以接受、那么残忍了。

  他抿了抿嘴,知道“瞎聊”这一招确实有点用,腰板一挺,接着念叨:“我和你说这些可不是心疼季国平。我只是在想,咱妈真是个奇怪的人,坚强又懦弱,伟大又普通,那么小那么薄的肩膀,是怎么撑起这么艰难的家庭的。不过你放心,你醒了之后,咱们的家有我撑着,咱俩亲上加亲,天下无敌。”

  季君昱咧大了嘴巴笑着,眉眼弯弯,可是最终笑容还是一点点僵在了脸上,冰霜裹着他的腮帮子,酸涩得他快要落泪了。

  “巫渊啊巫渊,你怎么还不醒呢。”

  再不醒,他真的没办法强撑下去了。

  周念推开了门,尴尬地咬了咬嘴唇,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季警官,我有话要和你说,要不然你先出来?”

  “我怕他忽然醒了,就在这儿说吧。”季君昱的神情柔和,藏在里面的悲伤很淡,却依旧十分刺眼。

  周念叹了口气,瞥了一眼床边摆着的各种仪器,跳动的数据看得他头皮发麻。他把门关了起来,从包里拿出来了几分合同,组织着语言:“巫渊知道于成和可能不忍心和你说,我是他的双保险,现在我可要和你说了啊。”

  这对于于成和是残忍,对于他也是。

  季君昱接过合同,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别说认真看里面写着什么,只是翻开看第一行字,他来来回回看了十来遍,硬是无法读明白那些字是什么意思。

  名下的

  周念不可能看不出季君昱的心烦意乱,他咽了口唾沫,还是按照巫渊交代的那样说道:“他要是醒不过来了,他在泽昇的股份都归你,不过不需要你去打理,于成和会负责泽昇的一切事务,也会拿走里面很大比例的利益——不过剩下的收益已经是一笔巨款了,足够你挥霍下半辈子。还,还有……”

  周念看着季君昱的脸一点一点黑了下去,死死咬着的咬肌在强烈颤抖,简直快要扑上去把床上那个人晃醒过来了。周念打了个冷颤,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了下去。

  “他名下的所有房产都会转赠给你,现在住着的那套,还有一套……婚房,一座避暑的园林,一单元小区,合同我晚点拿给你。然后……”

  “我不想再听了,我什么都不想要。”季君昱听到“婚房”二字之后,心脏整个被狠狠揪了起来,血液被阻断了,无法及时传输到大脑之中,“嗡嗡”的响声逐渐包裹着他。

  “他让我转告你,这些年他很感谢你,希望你能好好生活下去,爱上一个值得爱的人共度余生。”

  周念执拗地说完了剩下的话,眼看季君昱把手机的合同都捏成了皱巴巴的废纸,他脚下抹油一般,赶紧跑了出去,顺带把门关得严严实实,捂着心脏不停大喘粗气。

  季君昱不愧是常年面对犯人的警察,脸色一沉,眉毛一横,语气一提,就足以让周念心慌害怕得不得了,分明自己没做错什么,也会连带着心虚不少。

  很安静,好像能听到巫渊轻微的呼吸声,一起一伏,阳光搅动着空气中的微尘,发出刺耳的轰鸣,在季君昱的耳边炸开。

  “好啊巫渊,活着想尽办法瞒着我,这下连死后的日子都被你规划的清清楚楚,安排的明明白白。”季君昱冷笑着,脸上是没来由的怒气,交杂着眼神中挥之不去的忧伤,一步步朝着躺在床上,手无寸铁的巫渊走去。

  口鼻处是笼罩着的吸氧机,胳膊上扎着输液管,胸膛被贴着监测心脏的仪器,昏迷不醒的人也被用上了尿袋。季君昱气冲冲地走过去,发现这人身上自己居然没有一处可以下手,硬生生把举起的胳膊收了回来,气得自己肝疼。

  “拿着你的钱去找别人过日子,挥霍下半辈子?和下一个心爱的人共度余生?巫渊你他妈真有脸说出来这些话!”季君昱瞪大了眼睛,骂着骂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这些天他流过太多眼泪了,他本以为自己不是一个爱哭的人,平时虽然共情能力太强,案件现场洒过不少热泪,但还算能保持理智,这几天的事情一出,联合着名为“理智”的这条麻绳一点点磨得断开,让他的哭染上了歇斯底里的意味。

  他蹲在地上,等着理智回笼,慢慢平静了下来。

  手机被丢在口袋里,忽然发出了闹人的震动声,让他的皮肉都跟着震颤。他叹了口气,烦躁地揉了揉头发,把手机从裤兜里拎了出来,站起来走到窗边,接通了电话。

  “君昱。”

  是罗晏。

  “进展怎么样?差不多可以结案了吧?”季君昱听见罗晏小心翼翼的语气,心里憋闷的火气一瞬间消散了开,尽量把语气放得很温柔了些。

  “嗯,”罗晏有些踌躇,“这么多年,你也该解开和你父亲矛盾了。就像你说的,巫渊一直以来也是为了你和你父亲的矛盾努力着,我们只是不想让你把自己困在原地,你身上太多枷锁了,压着你我们也不好受。”

  “我都明白的,我也不是和他有什么过不去的,这么久了,心里的疙瘩都小了不少——我只是心疼我妈,我爸的功绩以后在市局里少不了歌功颂德,但是我妈的伟大,隐于市井,无人知晓。”季君昱笑着,好像在说着什么无所谓的话。

  “不是的,我们都知道。你和巫渊就是她的骄傲,也是她的伟大,往这里一站,大家就都知道了。”

  这是罗晏一直相信的,他的父亲战死沙场,他的养父母日渐老矣,他的大哥消失在了边疆,可是只要他往这里一站,他身上写满了这些普通人伟大的功绩,闪着光,镀了一层金边。

  伟大,不一定要说给世人听。

  “好了好了,你说完吧?轮到我啦。”那边一阵噪杂,许四季把手机拿了过来,笑眯眯说道:“老大整天大道理多得是,絮絮叨叨的,说多了人很烦的。小昱,我来给你讲点开心事,闻子晋估计也知道没什么逃避的必要了,把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忍下了,死刑肯定没得跑了——哦对,这些你估计都知道了,庞宇的情况好多啦!医生说他的求生欲望很强,皮肤恢复状态也很好,以后不出意外会安排自体植皮手术,胖头鱼也不会变得很丑。而且他救出来的证据也很有用,我问了元局,他这醒了以后肯定有大奖赏呢。”

  “好事,只要愿意活着,就好。”季君昱听着,脸上浮现出了欣慰的笑意,他吞下了喉咙里滚动的哽咽,轻轻叹了一口气。

  只要还愿意活着,就会有无限的希望,创造出无限的奇迹。

  “不过……老大都来医院了,你去哪了呀?巫渊那臭小子是不是和你在一块呢,你们快过来吧,我买了可多好吃的了。”许四季原本以为季君昱和罗晏待在一起,现在看来季君昱并不在市局,可他也没在医院,巫渊更是这些天都没见过踪迹,她给巫渊发消息巫渊也没回,倒让她心里有点紧张。

  罗晏一怔,没想到许四季真的问了出来,匆忙就打算岔开话题。当初市局里一片混乱,大家心里都压着沉甸甸的石头,季君昱让他们把巫渊做手术的事情瞒着许四季,怕她心里太乱太难受,如今这事也只有罗晏知道得多点。

  “四季,”季君昱考虑了许久,才慢慢说道:“巫渊做了心脏手术,情况不太好,等星然那边情况好点了,你们来看看他吧。”

  许四季的脑子里“嗡”得一声,差点把手机扔在了地上。那些喜悦的事情在此刻瞬间粉碎,她没有想到,在一切事情都往更好的地方发展时,有人正站在生死线上挣扎,或许他们不得不要经历一场阴阳之间的离别。

  她整个人有点恍惚,跌跌撞撞捏住了罗晏的胳膊,哽着喉头问到:“你们都知道了对吧?就只有我是个傻子?”

  万一这一面,这最后一面,该怎么办。

第150章 我也爱你

  那天,铺天盖地的新闻都在报道着这桩历经三十年,终于成功告破的巨大冤案。无数闪光灯透过喧闹的人群,对着元磊和罗晏拍个不停。

  其实他们更想采访季君昱,那个冤案主角之子,亲自参与父亲冤案的调查,这一切都像是一个传奇故事,不自觉就会吸引人去了解,报道出来绝对是一个感人肺腑的流量密码。

  可是他们谁都没见到那个活在大家口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