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入媚 今日入媚 第26章
作者:戴月回
我愣住,还揉了揉眼睛:“没有啊。”
朱女士笑了,连道三声“好”,欣慰地说:“好孩子,你已经练出了‘秋水横波眸‘,不要骄傲,继续努力。”
我自己倒没怎么察觉,但安云菲说我的眼里像含着一汪水,而且有好多同学跟我讲“Don‘t cry, Jing”,弄得我只能开玩笑说自己没哭,只是吃了大洋葱。
38.
圣诞节假日,也是冬季最冷的时候,我在地下室排演贵妃醉酒的片段,把程式化的台步和唱腔磨了上千遍,终于到闭着眼瞎摸也出不了错的程度。
我练功时穿一件灰长袍,袖子宽长,脚下步法练到位,才可以研磨水袖动作,我斟酌“云想衣裳花想容”,又思虑“惊鸿翩然婉游龙”。
站在水泥地上,宛如站在风雪中,袖袂衣襟都带着戏,想那贵妃的悲喜嗔痴,又想到自己此生的浮萍聚散,我笑了,何须费力?太能共情。
大瓦白炽灯明晃晃照下来,我眼前水雾升腾,踩跷走上太液池,站在月影中央,水袖翻飞,带起一缕轻风,我追逐那风,身体扑闪旋转,一圈又一圈,头顶白光飘倏迷离,成眼花缭乱虚影,看见凌歌、赵钺、聂甹悠、陈钟岳……
砰然一跳,是我卧倒,轻风擦过我眼角,散了。终究是追不上,因为它无始无终,从未存在。
掌声响起,零零碎碎,逐渐汇成一条雷动的潮。我晕头晕脑地坐起来,看到半个屋子里站满了女孩,施施和安云菲在最前面,朝我笑着。
我的心放回原地,感觉像重回人间。朱女士走过来,我连忙撑着地面站起,又怕身上汗味熏了她,不敢靠近。
她拿出手帕给我擦汗,丝滑的触感格外好,擦过我眉梢那点痣时,仿佛连着心,我感觉全身战栗,一阙小诗忽如其来地浮出:
我那细腻的忧伤,
是滋润兰草的溪。
裁一段织成丝帕,
拭去眉梢的泪迹。
“方才那一段很柔,很润,有雅人深韵,好孩子。”朱女士慈爱地拍我肩膀,没有说继续努力,而是说:“好好生活。”
好好生活,可是我已经辜负了自己太多。
施施护送一个小姑娘到我面前,我看她不过十四五,却哭得泣不成声,可怜又可爱,看着我说:“哥哥,哥哥……”
施施在一旁解释:“这是我同学的妹妹,她觉得你像哥哥——张国荣。他的《霸王别姬》里有你刚刚那一段。”
我明白她的意思,张国荣先生在那部电影里是程蝶衣,着霓裳羽衣,戴水钻头面,扮相端丽纯美,在戏台上旋转时如翩翩舞蝶,震撼亚洲。那样绝代风华的人物,我哪里比得上。
“不是的,不是。”小姑娘连忙说:“哥哥像哥哥,但又不像哥哥……不是,我是说这位哥哥……”她似乎不知道如何组织语言,可怜巴巴地咬着下嘴唇,还打了个哭嗝。
我弯下膝盖,与她视线持平,尽量温柔地说:“不要哭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很欣赏哥哥,看到我能让你想起他,是我的荣幸,不过这份荣幸只能惹你哭的话,那就不好了。”
小姑娘口中竟然冲出一句:“你不要死好不好?”
施施立刻拉住她:“小蛮你在说什么鬼话?多不吉利!快向人家道歉。”
小姑娘泪水涟涟,我温声宽慰她:“没事的,你为什么那样想呢?我现在很好,不会有轻生的念头。”
“可是你不开心,你明明不开心,我看得出来,你笑的时候,心里在说‘好累啊,好失败啊‘,你真的很疲惫很忧郁了,可是他们不懂。”
我怔怔望着她,眼前这个小姑娘,是什么样的天华地宝、钟灵毓秀造就这副水晶心肠?她这样小,心思却如此纤细、敏感。
于是我拥抱她,揽住她单薄的颤抖的肩膀:“谢谢你,小蛮,不要怕,我很勇敢,你也是。”她在我怀里轻轻点头,一阵柔情涌上心头,我突然发现女孩子是如此甜美,矫情一点讲,我被治愈了,从此以后,我拥有了和女性正常交流的勇气。
第48章 43 je veux coucher ec toi.
京剧让人沉迷,我把学业以外的所有时间几乎都贡献给它,在小圈子内出了名。安云菲有位叫阮小芃的朋友,看我练功的视频,为自己的毕设找到灵感。
她在艺术学院读服装设计,毕设选择雅灰色重磅香云纱莨绸,裁出民国式样的长衫,斜襟盘扣,两侧开叉内藏麻纱,方便舞者做劈腿等大幅度动作。
精彩之处在于刺绣,一枝梅花自右下摆向上生长,姿态清雅秀逸,阮小芃采用乱针绣,刺绣放在灯下闪动银光,妖妖烨烨,花瓣似要飞出衣裳。
我试穿这件长衫,刚站在落地镜前就挪不开眼,阮小芃还设计了一件墨蓝色大衣,细密的水貂毛,低调而奢华,没有多余的装饰,只专注于肩线、腰线的剪裁。
这是件半成品,衣料里的塑形钢丝还没去,阮小芃就让我穿上身,女孩们一阵惊呼,大叫:“绝了!”
安云菲评价:“你穿这身既像军阀,又像姨太太,贼他妈妖孽。”
“说脏话是恶习,你一个女孩子不要尝试。”
安云菲的性子很豪爽,翻了个白眼说:“那我浪漫点,浪漫算美德吧,Bébé, je veux coucher avec toi.”(法语:宝贝,我想睡了你。)
我彬彬有礼地回敬她:“You have all the virtues I hate and none of the vices I admire.”(丘吉尔名言:我讨厌的美德你全都占了。我欣赏的恶习你一个没有。)
女孩子们嘻嘻哈哈,伸出咸猪手在我身上摸摸蹭蹭,疯起来的时候比男人还爷们,阮小芃是个例外,她高挑白皙,头发挑染成冰蓝色,面孔冷淡的站在人群外抽烟。
“等你的毕业展结束后,可以把它们卖给我吗?随便开价。”我问她。
她直接了当地拒绝:“不卖。你给我当模特,我送给你。”
我把价格提到三万英镑,她都不心动,坚持让我去走T台。
“我身高只有177,很拉胯的,那些混血男模个个185以上。”
她缓缓吐出细烟圈:“他们穿不出含蓄感,我只看中你。”
很少碰到这么合我心意的设计,为了它们,我同意试一试。这段时间是我最忙的时候,学业负担重,还刚刚接受第一份实习,是在知名医疗器械公司Touch Brain做咨询顾问(strategy & client consultant)。
公司主营仿生义肢和机械外骨骼这两个领域,我的工作侧重于品牌策略制定、项目管理,对外需要和经销商沟通,对内需要和产品设计师协调合作,工作强度相当大。
现在每晚九点还要搭地铁去找阮小芃,跟她找的模特教练学走台步,说真的,第一天我就后悔了,脚后跟都快被磨出水泡,但君子重诺,我不好意思打退堂鼓。
半个月后,时装秀上演,我神情清冷,眼中无欲无求,从容不迫地踏上T台,行走间灰衫在墨蓝大衣下拂动,银梅随步伐雍容的探出头。
阮小芃给这身作品取名“霁夜”,晴朗的夜晚里皓月当空,照亮梅园风光。
秀场结束后,已经是晚上十点,我穿着来之不易的“霁夜”搭地铁回家,施施和安云菲都在身旁。
施施对我笑:“今天那个总监非要给你塞名片,是真的欣赏你,以后你进不了投行也能干模特这行。”
安云菲说:“可拉倒吧,那大胡子gay里gay气,明摆着看上陈净了。”
我连忙叫她们打住,特意挑起一个话题:“去看《薇塔与弗吉尼亚》吗?听说是在爱尔兰拍的。”
这部电影讲述两位女作家之间的爱与忧愁,弗吉尼亚-伍尔夫,是一位有同性恋倾向的意识流作家。
“你想去看吗?”施施望着安云菲。
天哪,有戏,她俩的事儿能成!我几乎按耐不住疯狂上扬的嘴角,立刻扭头背对她们,冲着电线杆子傻笑。
“伍尔夫太难演了,那么多传记电影,只有《时时刻刻》里的妮可基德曼演得还成。”
“她吗?我对她印象不是太好,我记得有一年戛纳电影节,是她主演的《摩纳哥王妃》做开幕片,唉,观感不好,她跟格蕾丝·凯利差远了。”
“格蕾丝·凯利?她压根不算个演员,花瓶罢了,跟她同时代的奥黛丽赫本有《罗马假日》,费雯丽有《乱世佳人》,她有什么拿的出手的?不过是嫁进了摩纳哥皇室……”
我听这俩小祖宗越扯越远,赶忙救场:“或许她这一生最完美的作品就是自己,她凭一己之力,让童话里的王妃有了脸。我说你们两个,到底要不要……”
施施突然拽我手臂,眼神可劲儿地往街角瞟着:“你们看那个男人,那气质!”
安云菲立马去看,流里流气地一笑:“哎呦,不错。”
我低头观察她们的面容,觉得哭笑不得,食色性也,漂亮男人谁都爱看,连lesbian也不例外。
但当我扭头去看“漂亮男人”时,笑容凝住了。他修长身体倚靠在车门旁,见我看过去,微微站直身体,声调优雅:“晚上好,陈净。”
第49章 44 明珠受难,委诸尘土
再次见到聂甹悠,我心中波澜不惊,安云菲低声问我那是谁,我说:“一个老朋友,我跟他说会儿话,你们先走吧。”
她用力看了聂甹悠几眼,和施施一起离开了。街角只剩我和聂甹悠两人,我看着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夜灯,漫不经心地想着:不能请他去家里做客,那两个阿姨是陈钟岳派来的人。
“我给你带了一些东西。”聂甹悠取出一个袖珍皮箱,里面装着我过去的证件,驾照、学位证之类,我惊讶地抬头望他,他笑道:“是我从赵钺那里买来的。可能是知道你需要,他愿意交出这些,但你留在赵家的画,他不卖。”
“不用,那些画我不要了。”
“不,那是你的过去,我会继续和他谈判,不管出多少钱,都要买回来。”
我觉得好笑,他这是在干什么?想让我爱上他吗?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接过箱子,朝酒吧街一扬下巴:“喝两杯?”
酒吧到凌晨四点才打烊,我们到的时候正热闹,乐队演奏蓝调,不归家的人在舞池里三三两两的缓慢扭动。我在吧台角落坐下,要了两杯马提尼。
Touch Brain的同事忽然发来信息,沟通工作事宜,我花了十多分钟才解决,放下手机,对上聂甹悠的目光:“抱歉。最近太忙了,明早要上班,下午满课,恐怕我要早点回去处理文件。”
他仔细端详我:“你气色不好,有黑眼圈了。”
我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大家都差不多,在LBS就是这样,牺牲睡眠,换来学业、社交和工作。”
他慢慢说出一句:“你不需要。”
我知道他什么意思,能躺着赚钱为何还要用脑子,我扯出一个讥诮笑容:“你最近怎么样,那个小美人很合你意吧。”
聂甹悠似乎是想了一会儿,才明白我说的是谁:“那个小明星是经纪公司硬塞给资方的,当时我不好驳他们的面子。我跟她没有什么,脏。”
他们富豪圈的玩物也有鄙视链。明星在肮脏尘俗里摸爬滚打多年才爬上那个位置,不如电视台主持、美术界人士干净,后两者又都不如顶尖艺术家稀有。
聂甹悠抿一口酒,轻声说:“娱乐圈太脏了。当年,兰玉逐名逐利,放弃唱戏,去闯影视圈,我让家里给她投资过几部电视剧,可惜走红要看运势,她一直不温不火,又在肮脏的环境里浸淫太久,心态变得扭曲……她确实,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这个故事听起来一点也不动人。
“我第一次见到你时,确实觉得你和她像,可是后来我发觉自己错了,你明明跟她完全不一样。你的心太纯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认真把无意义的事做到极致。你是为了讨我欢心学戏学国画,可兰玉学了十六年,都没有你半路出家修来的神韵,陈净,你对戏的痴迷程度,我自愧不如,还有你的画,也让我惊叹。
你不可取代,前所未有,你早晚会飞出我的手心,我抓不住你,也没有人能抓住你——你太骄傲,骨子里刻着高贵。”
“停!你越说越不像我了,我很低俗,低到尘埃里了。从逃离赵钺开始,我辗转在几个男人之间,真的鲜廉寡耻。”
“可是现在努力读书、熬夜工作的人也是你。”
聂甹悠这句话竟让我无法辩驳,他继续说:“明珠受难,委诸尘土,是谁之过与?”
我下意识地接道:“典守者不得辞其咎。”
这出自《论语》,意思是主管人的失职导致祸患。相传后世有一个典故:乾隆接到要犯逃脱的奏折,怒问:“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和珅大胆接话:“典守者不得辞其咎。”让乾隆对其刮目相看,从此和珅官运亨通,飞黄腾达。
聂甹悠满意地笑了,慢慢靠近我:“对,是赵钺的错,是他没有珍惜你。但我不会,陈净,净净……”
我垂下睫毛,默默想着,何止是赵钺,从凌歌开始,我就像被弃尸荒野了一样,从未被人珍惜过。
眼前这个男人,真诚地向我剖析了心路历程,我想的却是,如何算计他。
“甹悠,你喜欢我?”
他在我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喜欢。”又啄一下:“很喜欢。”他目光温柔地扫过我全身:“不是没想过放弃,但今天看到你,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我还是想要你,只想要你,要你只属于我一个人。离开他们,跟我到中国内陆去,在那里我可以完全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