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 宫辞半阙踏歌行 第22章
作者:无韵诗
“娘!”莫远歌被外面的动静惊到了,和江千夜两人一前一后从里面冲出来。“噗通”一声,莫远歌跪在宋青梅脚下,双手紧紧拉住她手上的鞭子:“求您别打我舅父。”
“滚开!”宋青梅照样一脚踹在莫远歌肩头,径直将他踹到在地,又冲着梁奚亭扬起鞭子。
看到如此惨烈情形,江千夜瞬间明白这闹剧因何而起。他见梁奚亭跪在地上皮开肉绽,衣衫尽裂,莫远歌和伍智达也被踹倒在地,一股气憋在他胸口,憋得他浑身颤抖,大吼了声:“住手!”
他冲到宋青梅面前,双拳紧握目龇欲裂,身子、声音都在颤抖:“我走就是,宋女侠何至于此!”转身便走。
莫远歌顾不得遍体鳞伤的梁奚亭,爬起来一把拉住他胳膊:“别走。”
江千夜喉头哽得酸痛,没回头看他,只是红着眼睛道:“放手。”
莫远歌不跟他废话,径直拉着他往回走,走到宋青梅面前“噗通”一声给她跪下:“娘,烂柯门和袁福芝都在找他,你现在让他出去,等于让他去死。”
宋青梅停了鞭子,怒指江千夜:“他是天阙余孽,本就该死!你莫不是忘了自己身上那冰潭玉怎么来的?!”
“我知道!”莫远歌直直盯着她,眼神中是从未有过的野性,“是娘,是娘你亲手把我送到天阙城,拜你所赐!”
宋青梅脸瞬间白了,她捂着胸口倒退两步,鞭子“啪”掉落在地:自从到这个家这么多年,无论骂得多么难听打得多狠,他从未对自己口出恶言。如今只这一句话,却如寒刀直插她心脏。
原来,这么多年呕心沥血地付出,以为能焐热他的心,谁知那人表面温顺,内心却早已变成了又冷又硬的冰潭玉。自己一意孤行离乡背井来到这镖局,把自己困在这冰冷的宅子里,青春韶华付诸流水,变成人人厌恶的“河东狮”,究竟是为了什么?
冰冷的泪划过她脸颊。她冷笑了声,绝望透顶地看着莫远歌:“好,你终于说出口了。”
她跌跌撞撞转身推开试图搀扶她的伍智达,捂着眼睛跑了。
“大郎!”伍智达严厉地冲着莫远歌道,“你怎么能这么跟你娘说话?”
莫远歌转身搀扶血肉模糊的梁奚亭,言语如刀:“她不是我娘。我娘梁疏雨,死于危柱山。”转身扶起梁奚亭,头也不回地往屋中去。
江千夜实在没想到因为自己的到来,竟然让莫远歌母子闹到这种地步。看着那舅甥俩的背影,终究还是没忍住,起身追上去。
梁奚亭身上全是血肉模糊的鞭伤,满头大汗地趴在床上,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任由莫远歌和江千夜给他敷药。
“舅父,你若疼得凶便出声,我下手尽量轻些。”莫远歌轻柔地给他擦血上药。
江千夜负责给他递药递干布。虽不喜梁奚亭,但见他为自己伤成这样,江千夜心中也不好过。这舅甥俩为了自己,一个身受重伤,一个与家人决裂,再狠的心肠也做不到一走了之。
梁奚亭疼得难受,实在忍不住,从牙缝里漏出一声闷哼:“啊……小兔崽子……轻点!”
莫远歌连忙停了手,一脸关切地看着梁奚亭:“伤太深了,舅父你忍着点。”他满手鲜血,杀人的时候从不颤抖的手,此刻却不停颤抖。
梁奚亭冷汗直流,他不能在莫远歌面前疼晕过去,只得说话转移注意力:“温如……宋大娘对你……有养育之恩,你……一会儿去给她道歉。”
“不。”莫远歌回得简短,却决绝。
“她是对我有养育之恩,但她对我非打即骂,遇到任何不顺心的事都拿我出气,把她此生所有不顺都归咎于我这个累赘。可我从没有求着她一定要照顾我,我拼了命讨她欢心,挣钱养活自己和镖局的人,忍受她污言秽语的辱骂。我可以忍一辈子,但……但独独不能忍受,她对你也像对待猪狗一般打骂。”
梁奚亭动容,什么也说不出,叹息:“唉……你这孩子。”
“天大的恩情,在天长日久的打骂中都会消失殆尽。”莫远歌停了手,双眼尽是冷漠,“她嫉恨我母亲,恨我父亲活着时不能娶她,抱牌位嫁进来续弦。她是贞洁烈女,我是累她终身不幸的拖油瓶。这种日子我过够了,她的养育之恩,我已报完。”
梁奚亭皱眉:“你意欲何为?”
莫远歌低头,半晌才道:“我要带星河随舅父去危柱山住一段时间。”
梁奚亭叹了口气:“危柱山若是安全,我又何至于……”他见江千夜默不作声低着头,妥协了,“行……行吧。”
梁奚亭伤得重,莫远歌便套了辆马车,只带了些火曜石,三人坐在马车上就要往危柱山而去。
“站住!”伍智达带着一群孩子一瘸一拐拦住了马车。
“莫大,你要去哪里啊?”胡牛牛一把抓住缰绳,不让他走。
“莫大你们别走,我……我去求家主。”玉玉哭了,转身就往屋里跑。
“哥,娘喊你们回来。”莫如黛从大门冲出来就和玉玉撞了个满怀,“娘说你若走了日后便不许回来。”
莫远歌背着刀匣站得挺直,冷硬如寒刀:“鸿安镖局姓莫,我何时走、何时回,无需请示谁。”
众人惊讶地看着他,实在想不到一向温和的人竟然说出这种话。伍智达看了他一眼,伸手撩开马车帘子,对梁奚亭道:“清秋,大郎少不更事,你也由着他胡闹吗?江星河现在哪能去得危柱山?”
梁奚亭倚在车厢里,眼睛都没睁:“达叔要我怎么办?那一顿不分青红皂白的毒打……你觉得我还有脸继续留在这里吗?”
“唉……”伍智达道,“家主心中苦闷,气性是大了些,但她本心不坏。你堂堂男子,莫要与深宅妇人计较。”
莫远歌伸手拉住伍智达胳膊,阻止他继续为难梁奚亭:“达叔,镖局和孩子们就烦你照看了。娘若打人,你护着他们点,她下手没轻重,打死打残也是可能的。”
往日有莫远歌这个一声不吭的出气筒,这些孩子上房揭瓦也没挨过打。他走后,也不知会由哪个倒霉鬼接任。
“大郎,江星河都来过鸿安镖局了,即便此刻离开,鸿安镖局也脱不了干系。”说情打动不了人,伍智达便晓之以理,“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去让危柱山也跟着担干系?”
“因为危柱山,没人敢如此对舅父下死手。”莫远歌说着便坐上马车,不顾众人阻拦策马离去。
凉月如钩,玉带河清水照人,马蹄哒哒踏在青石板路上,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莫镖头,这么晚了还要去走镖吗?明天走行不行?”码头上,身披蓑衣的老人撑着船从拱桥下穿过。
“显叔,我们是去危柱山。”莫远歌下了马车,对桥下人点头微笑,“晚上赶路清净。”
陈忠显道:“你走了,你娘怎么办?”看来又是来替宋青梅当说客的。
莫远歌微微一笑:“显叔消息倒是灵通。我娘身康体健,还不到我尽孝的时候。舅父重伤,我送他回危柱山安养。”
陈忠显叹了一声撑着竹竿道:“血脉相连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你日后莫要为今日的行为悔恨便好。”
莫远歌上了马车,驾车离去:“这句话,留给显叔自己吧。”
梁奚亭艰难地伸手撩开帘子看着莫远歌背影,笑道:“大外甥,你嘴也变损了。”
莫远歌笑道:“近朱者赤,舅甥一脉相承,我自与舅父相像。”
“哈哈哈……”梁奚亭哈哈大笑,又扯着伤口痛得哼起来。
“远哥,梁掌门,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一直没开口的江千夜低声道。
莫远歌伸手拍拍他肩膀:“也不全是为你,莫要有负罪感。”
“这是他自己的战争。”梁奚亭满眼慈爱地看着莫远歌,“唉……我的温如长大了。”
莫远歌难为情地一笑:“舅父此话,好像你比我大很多一样。”梁奚亭只比他大五岁,年纪轻轻便用尚不坚实的肩膀替危柱山门人扛起了一片天,让他们能活下去,活得像个有尊严的人。莫远歌懂他的隐忍,更懂他的乖张,所以更心疼梁奚亭。
“有人牵挂,有人心疼,真好。”月色下,江千夜心里默道。
第27章 瑶琴解君意
善琴者,通达从容。知音一曲百年经,荡尽红尘留世名,落雁平沙歌士志,渔樵山水问心宁。轻弹旋律三分醉,揉断琴弦几处醒?纵使真情千万缕,子期不在有谁听?——危柱山(摘自中国传统八雅)
罗衣镇去危柱山路途遥远,沿着长青山脉一直往东,马车慢,要行两天。莫远歌一路照顾着重伤的梁奚亭,江千夜便给他打下手。
经过这场风波,三人被捆在一起,梁奚亭不让莫远歌与江千夜接触也无用了。他心中有愧,对莫远歌道:“这次是舅父把你拖下水了,若是将来连累到你,我是没脸下去见阿姐了。”
莫远歌一边给他上药一边道:“舅父放心,我定长命百岁,不让你无颜面对祖宗。”
江千夜给莫远歌递药瓶子:“我听说危柱山老掌门夫妇和梁女侠皆被那老贼所杀,你们定也想复仇。我之前孤身一人,武功也不好,便没想着活多久,只是不停杀人,哪天死在阴沟里便算完。如今梁掌门和远哥真心待我,我愿和你们一起共同复仇。”
梁奚亭惨笑了下:“可惜闻师兄被污蔑偷秘籍一事已无转圜余地,这个污名危柱山背定了。星河,天阙城一事疑点众多,只要你好好活着,总有机会名正言顺向花白露复仇。”眼里寒光一闪而过,“我定要花白露老贼身败名裂,要烂柯门被踏在烂泥里永世不得抬头。”
莫远歌问道:“舅父,你有何打算?”
梁奚亭冷笑:“舅父做了许多事,布了一盘棋。”
江千夜急忙问道:“梁掌门,当年之事,你知道些什么?”
梁奚亭没回他,却反问道:“你当时年幼,还记得是谁把你送去和温如他们关在一起的吗?”
江千夜摇头:“八岁那年,夏日一天清晨醒来,有个脸生的天阙城弟子说带我去放风筝,我便随他去了,结果他把我带到断魂崖关了起来,爹娘也一直没来寻我。我天天哭,还好远哥总是护着我。”
莫远歌追问道:“烂柯门攻上天阙城,我被带走后,你经历了何事?袁福芝如何在烂柯门人眼皮底下把你偷藏起来的?”
江千夜低头:“我也不知。那时烂柯门的人在天阙城到处杀人放火,我被一个小太监拉着从一条密道直接钻了清辉殿前,恰好看到……恰好看到花白露老贼一刀便让我娘身首异处……”
他说不下去了,捂着额头蹲下去把脸埋在胳膊里,哭得隐忍。
“后来……”江千夜捂着脸哽咽道,“我被人灌了一碗水,便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来,已身在袁府。这些年,老畜生为哄我,偶尔会给我讲些江湖秘闻,他笃定我逃不掉,有时不管不顾什么都在我面前说,我便能听到些对我有用的事。”
莫远歌伸手拉起他,眼前人哭得双眼通红。看着莫远歌脸上的悲悯,他又抽泣起来,蹲下来双手捂着脸,试图掩藏他的痛苦,瘦削的后背剧烈地抽搐着,泪水无声地从指缝中流出。
莫远歌无法想象他这些年如何与袁福芝周旋,如何保全自己活下来。劝慰的话卡在喉咙,一个字都蹦不出来,只得轻轻拍着江千夜后背:“都过去了。”
梁奚亭皱眉道:“若是天阙城还有其他人就好了。不知天阙城为何要用少年的身体养冰潭玉,这些少年死去后尸首也没瞧见,苦主搜遍天阙城也没找到。”
莫远歌轻拍江千夜后背,道:“花白露或许知道,但他定是不肯透露的。”
梁奚亭知他心中所想,责备道:“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花白露可是世间少有的逍遥境,十个舅父加起来都不是他对手,你若贸然前去,舅父都不用来救你,直接一脖子吊死算了。”
莫远歌道:“舅父放心,我不会去送死的。”
江千夜抬起头看着二人,眼里还有泪,却用衣袖擦了一把道:“要不我去,我易容成花知焕的样子偷袭他。在云章书院,我近距离观察过花知焕,记得他容貌。”
梁奚亭伸手便赏了他一个爆栗:“为了你这小兔崽子,我被人打得皮开肉绽,你行行好,让我多活两年。”
江千夜疼得捂住额头噘着嘴不说话了。
“耐心等待。”梁奚亭道,“孩儿们,要猎狐狸,得比它还要狡猾。我们这么多年都等了,不差这一年两年。”
“尤其是你。”梁奚亭看着江千夜,“以后任何行动需与我和温如商量,不许再像以前那般莽撞,杀一个花知微自己先去了半条命。要一个正值鼎盛的门派覆灭,得用脑子,用计策,不是靠两把刀和易容暗杀就能办到。当年不可一世的天阙城如何一夜之间就灭亡,你当以牙还牙。”
虽是责备,但言语里的关切还是让江千夜温暖,“嗯”了声帮梁奚亭穿衣。
江千夜之前抱着自戕的心态,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如果有更好的办法,他又何尝想去送死。
“梁掌门,你究竟如何盘算的?”江千夜巴巴地望着他。
“现在不能告诉你,在事情没有敲定前,说出来就失灵了。”梁奚亭道。
第二日清晨,三人坐着马车终于到了危柱山脚。
江千夜抬眼望着眼前景致,大受震撼:古朴苍凉的巨大门楼直立眼前,上书“危柱之门”,门后大大小小的山峰鳞次栉比,最高的那座高耸入云,巍峨的云峰上,峭壁生辉;半山腰云消雾散,满山苍翠,掩映着雕檐玲珑的建筑群。
远山近岭迷迷茫茫,举目顾盼,千山万壑中似有无数星辰藏匿其中,闪烁着光芒。清朗的天空中,月牙高挂,与东面快要出山红日交相辉映,真真一副人间仙境的模样。
“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此处真乃绝妙胜境,若是住在山里,岂不是比神仙更逍遥?”江千夜叹道。
“舅父,你逍遥吗?”莫远歌笑着问道。
“江公子,还真让你失望了,住在这里面的人吃了上顿没下顿,不知逍遥为何物,缺衣少食才是常态。”梁奚亭拉了下肩上披的衣衫,在莫远歌的搀扶下艰难走出马车。
江千夜见他要下车,连忙也过去扶他:“此处石板路平坦,可以直接驾马车进去,为何要下来?”
“危柱山祖训有云,危柱山子孙后代路过山门,皆需下马步行。我虽是掌门,也不得例外。”梁奚亭在两人的搀扶下,艰难地挪动步子朝山门走去。
待他进了门,江千夜便扶他立在门口,等莫远歌将马车赶进来。
“梁掌门,为何此处看不到危柱山弟子,也没人守门?”江千夜见过云章楼何等气派,危柱山虽然景致绝美,却萧条得多。